抢在仆从之前大呼一声“郎主!”也不等看到高澄便急急道,“小奴幸不辱郎主之命,王妃生了郡主,安然无恙。郎主可曾杀了侯景那逆贼?”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把车帘挑开。
没想到第一眼看到车里坐着的是柔然公主郁久闾氏,正满面不快。
刘桃枝退后一步。
郁久闾氏跳下车来。
刘桃枝这才看到高澄从里面探身出来,薄嗔道,“大呼大叫成何体统?”
高澄也不多说,先下车来。他虽语气是在斥责刘桃枝,但是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
不只刘桃枝,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心落了回去。原本以为明升暗降被架空了的郎主不定是怎么样的怒,但没想到这么平静镇定。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了。
桃蕊,还有柔然奴婢们跟着公主往府内走去,把府门口的热闹抛在了身后。
月光头也不回,径直往自己住处走去。桃蕊跟上来,低声问道,“公主怎么不和大王说话?”
月光是一句话没跟高澄说,抛下他自己进来的。除了她没人敢这么对待高澄。
“累了,回去休息。”月光走得飞快,又说了一句,“关好门,不用等大王。”
桃蕊也不敢再问,知道她凡事都不喜欢听人言。好在公主看起来并没有不喜之色。
高澄没有回答刘桃枝的问题,只往内宅里走。没想到居然看到琅琊公主元玉仪竟从王妃元仲华住的院子出来,没看见他似的,就往外面走。
高澄命人去把她唤来。
元玉仪在王府几天下来把王妃元仲华照顾得甚是妥当,别无它事,本来想回东柏堂去。如算准了一般,正好遇上了高澄回来。
原本觉得在此见面不宜,才想躲开,偏就遇到。
元玉仪满面笑意地上来行礼道,“恭喜大王得了一个郡主。”
高澄像是得了意外惊喜,打量着她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王妃没人照顾,妾替大王担心,因此逾矩。”元玉仪格外端庄温柔,别有味道,与以往不同。
高澄笑道,“在东柏堂中闭门不出实在是委屈你了。你也是命妇,宫里太上皇后那儿以后也少不了时时去拜见。”
元玉仪含笑应命。
高澄见她是要离去的样子,心里依依不舍。但元玉仪却没有此意,见无话可说就辞了出府去了。
阿娈等人大开院门迎接郎主进来。
高澄没看到元仲华,也没多问,只是耐不住问女儿在哪儿。
进了屋子如同卸了重负一般,任人服侍宽衣解带,盥沐一番,更觉得浑身舒服。听说王妃元仲华睡着了,便不令人去唤醒,自己也只在供坐的大床上歪着靠了隐囊,等着人把女儿抱来。
见那小小的一团,被乳母抱着过来,小婴儿埋在襁褓中,什么都看不到。高澄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力,直起身子。虽还坐在大床上,但已俨然是翘相盼。
突然襁褓中传来儿啼。听起来既洪亮又有力,这在高澄听起来怎么都带着一种委屈。啼哭不止,像是个倔强的个性。
命乳母快抱过来。阿娈和奴婢们惊讶地看到郎主居然急不可待地伸出手来,然后把襁褓中的郡主接了过去,抱在自己怀里。
这是高澄和女儿的第一次见面。郡主也是刚刚才能睁开眼睛不久。小婴儿却根本不肯看一眼抱着她的人,只管啼哭不止。
乳母急得不行,轻声哄劝,很怕郎主不耐烦。小婴儿哪儿管她说什么,只管自己由着性子地放声啼哭不止。
阿娈觉得心里酸楚不已。又想着内寝中的王妃,有没有被哭声惊醒。
高澄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一个婴儿,这第一个让他看在眼中就不能移目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心里变得软软的,这种牵心挂肺从来没有过。
高澄抱着女儿认真端详,觉得那张皱皱巴巴的小脸怎么都看不够。可惜她一眼都不看他,又不知道她在看哪里。
元仲华所生世子菩提和父亲一样,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小郡主却和母亲一样,眸子又黑又亮。
高澄唤女儿“无邪”。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邪”便成了孩子的乳名。
元仲华在女儿刚开始哭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她躺在榻上未动,高澄也没有进来。
月光住的院子里一直安静了一夜。就如她吩咐的一样,高澄果然一夜未至。桃蕊尚且心里盼望,月光自己倒毫不在意地早早睡去。
数月以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短暂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不足以改变沧海桑田,但是邺城的魏宫中确实重置了日月。
高澄自从阙门便弃车弃马,一路从容慢步向太极殿走去。
宫中侍宦婢仆、侍卫杂役,凡是今日有机会看到齐王的人全都心里弃满了好奇,兼以不安。齐王的纨绔脾气谁不知道?一别数月,如今居高位而无权,岂能善罢甘休?
特别晴朗的好天气,修葺一新的魏宫更显得金碧辉煌。太阳把重重叠叠的殿宇高阁、曲曲折折的回廊虹桥处处阴霾扫得干干净净。
齐王高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没有人看到他脸上有什么异常。
太极殿,这是重大典仪和大朝会之处。高澄站在长长玉阶下向上仰望,记得就是在太极殿,皇帝元善见曾向他借机难。他也杀鸡警猴,命人就在殿外勒死了华山王元大器。这就才是不久之前的事。这天日换得也太快了。
黄门侍郎崔季舒跟在高澄身后也抬头仰望,既看到高澄的背影也看到了高澄所仰望的太极殿。他这个黄门侍郎现在也形同虚设了。
殿门大开,似乎本就奉命迎接齐王。
高澄脱履后步入太极殿。偌大的宫殿中空空荡荡。远远望去,高高坐在皇帝御座上的是抱着大魏天子的太上皇后、他的妹妹高远君。
坐在皇帝一边的就是新任的渤海王、大丞相、他的二弟高洋。
高洋坐着未动,盯着刚刚进殿的长兄,由此暴露了他内心的戒备。
高澄见此情景终于一颗心落了地。他唇边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便直向御座前走来。
“渤海王”这三个字,不只是爵位的称呼,更是权力的代称。他做了十多年的世子,才在父亲死后继承了这种权力。而他的弟弟却在数月之间就取代了他,他尚且在世。他突然觉得厌恶了这种你争我夺的权力轮转。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皇帝眼睛灵活地四处看去,就是不肯看他的两位舅父。他只来过两次太极殿。第一次是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新的大魏天子,今天是第二次。
“齐王是国之柱石,长兄是皇帝舅父,不必如此行大礼。”抱着小皇帝接受长兄行稽大礼的高远君略觉不安。她下意识地跪直了身子似是答礼,同时把儿子也强行摆正过来,很希望他看着舅父笑一笑。
高澄答谢起身,然后坐在皇帝另一侧。向坐在他对面的弟弟高洋笑道,“数月不见,高王无恙乎?”高洋一直坐着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