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洛渐清从凌云殿中走出,他脚步急促,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就在他即将凌空飞向玉霄峰时,却听到一个温煦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师兄,你果真是回来了。”
洛渐清脚步停下,转看去。
只见左云墨穿着一身浅色道袍,腰间别着一把青云剑,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依旧与过往数十年没有分毫差别,左云墨笑容淡淡,包容和煦,然而此时洛渐清心里着急,并没有时间与他多说,于是拱手道:“师弟,好久不见,我还有事,等以后再详谈。”
谁料左云墨却道:“师兄,你是要去做什么?”
洛渐清微微怔住,接着笑道:“我已经有四年多没有回来了,师父必然十分着急。我现在便回玉霄峰去拜见师父,与他……说一些事情。”
回答洛渐清的是左云墨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
左云墨的目光十分澄澈,让洛渐清慢慢有些僵硬,他似乎感觉这双黑色的眼睛已经完全看穿自己,又感觉左云墨的视线复杂深邃,别有深意。这让洛渐清想到上辈子,在那极北之地,他与这位如同兄长一样的师弟见了最后一面,那时候左云墨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的。
不过那时候左云墨连笑容都没了,还不像如今,依旧在笑。
片刻后,左云墨说道:“渐清,前些日子我听说梁州一对师徒被逐出了师门,你可知原因为何?”
洛渐清身子一震,问道:“为何?”
左云墨目光深沉地看着眼前俊美的青年,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眼睛里露出感伤的神色,但又极快地敛去。他语气平静地说道:“因为那对师徒,竟然有了不容于世的感情。”
洛渐清面色淡定,没有吭声。
左云墨却道:“师兄,许久不见,没想到你已经达到了元婴期。”
洛渐清淡然道:“你也已经达到了金丹中期。”
左云墨道:“今日既然能碰上,那自然是机会难得,师兄,不如我们去切磋一番……”
洛渐清道:“师弟,我要回玉霄峰了。”
左云墨眉头一蹙,语气也急迫了几分,甚至不再喊什么客套的“师兄”,反而脱口而出:“渐清,我看着你长大,我又怎么会不了解你。但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
“云墨哥!”
左云墨一时哑然。
只见洛渐清微笑着看着他,一张清雅俊朗的脸庞上满是轻松无畏的笑意,他认真地凝视着眼前的浅衣兄长,语气却十分坚定地说道:“云墨哥,自从我五岁以后,已经再也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你说的,渐清自然会记在心里,但我今日是真的要先走了。改日有机会,我再与你切磋一番。”
话音落下,洛渐清化作一道青光,瞬间便消失在了苍霜峰上。
见状,左云墨往后跌了半步,他紧抿着嘴唇,抬望着洛渐清消失的方向。等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一直紧握着剑柄的手也松了开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洛渐清已经到了玉霄峰。
上百个禁制在洛渐清的面前全部化为虚无,他如履平地,很快便上了玉霄峰。当洛渐清来到玉霄峰顶时,他忽然便看到了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广袖翻领长袍,金丝镶边,玉簪插,正站在灵药园中,俯视着这遍地的灵药。
在看到这个人前,洛渐清想了无数的话。
然而在看到这个人后,一切的话语都咽在了嗓子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凌云殿中,昊星子尊者的话至今还在洛渐清的耳边不断回响。
“你可知玄灵子师弟近百年没有再弹奏过玉霄琴,因为每弹一次都是在损耗他的修为,可是却可以帮助他人感悟大道?但是渐清,他为你弹了。”
“人族与妖族百年的和平,你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吗?世上所有大乘期以上的修士皆知,妖族最强的天阶妖尊已经达到了我人族大乘后期的实力,比那魔道宫的魔尊魔千秋还要强上一筹!玄灵子师弟可击败它,却杀不了它,更何况妖族的妖尊比我人族的尊者要多上一倍!”
“这一切都是因为,百年前那一次大战后,玄灵子师弟与妖尊有了协约,从今往后,他不出太华山半步,不出外寻找机缘。而妖族四位最强的妖尊也必须留在妖境,以魔千秋的魔道宫为界,不可跨越一步。”
“他不可出太华山,但是四十一年前,他却分裂了元神,将你寻了回来。五年前,他第二次分裂元神,随着你去了那北斗真君的遗迹,受了重创!又在四年前,当你要去流焰谷时,他第三次不顾身体,又分裂了一半元神,随你进了流焰谷。”
“流焰谷是险境,往年一旦大门关闭,任何人都出不来。那里是何等危险,倘若玄灵子师弟的一半元神陨落在那里,你知道会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吗!”
“渐清,你师父已为你付出如此多,你定要努力修炼。超品根骨向来千年内不会出现第二个,你若是也能在三百年内跨入化神期,那我人族……”
接下来的话,洛渐清没有听清。
他的心脏在剧烈的颤抖,浑身的灵力都好像沸腾起来了一般,伴随着血液的汩汩流淌,眼前成了一片虚无,耳边也全是寂静。他只能听到“为你弹奏玉霄琴”,只能听到“为你割裂元神”!
割裂元神的痛苦,洛渐清未曾尝试过,但绝对知道元神是有多么敏感。
他当初在流焰谷第九层结出元婴时,连灵力塑造元婴都觉得剧痛无比,整个身体都在崩溃颤抖。那割裂元神的痛……是得有多么强烈?
那个人随着他去了遗迹,还随着他去了流焰谷……
为他的父母逆天改命,为他不顾危险,出了太华山……
无音,你既已做到如此,那在你心中,我到底是谁!
洛渐清站在玉霄峰顶,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尊者。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是认真地看着。
等过了片刻,玄灵子转身看到他,轻轻蹙了眉,冷声道:“流焰谷中,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为何现在才回来?既然已经达到元婴期的修为,那自然还算不错,但你结婴太早,根基不稳,切莫骄傲放纵,要继续刻苦修炼。”
洛渐清依旧抿紧嘴唇,没有回答。
玄灵子诧异地看了他几眼,又道:“渐清,为师叮嘱于你,为何不回答?”
洛渐清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仍旧不言。
玄灵子渐渐冷了神色,语气淡漠地训斥道:“出去一趟,连基本的规矩都忘了吗。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礼,今日看在你刚刚回太华山的份上,为师暂且不将你关入训诫门。待日后,倘若你还是如此……”
“师父。”
洛渐清低哑的声音让玄灵子忽然停住。
只见在一片翠绿的竹林中,微风吹起青衣修士的衣袍,黑也柔柔地扬起。洛渐清勾起唇角,笑着说道:“一年多前,我从流焰谷中出来,在洛水中飘荡了许久,被一对老夫妻救了。”顿了顿,洛渐清道:“他们是我的父母。”
玄灵子沉默片刻,却道:“你并未斩断父母之缘。”
洛渐清点头:“是,我并未斩断。师父,为何我必须得斩断父母之缘,为何我必须做那绝情绝义之人?您也说,就算是您,至今也没有斩断尘根,那我斗胆想问您一句,您的父母应当早已故去多年,您是否也没斩了父母之缘。又或者说,您可以告诉徒儿,您那未斩断的尘缘,到底是什么吗!”
玄灵子长袖一甩:“放肆!”
洛渐清被玄灵子击飞三步,但是他却咬着牙走上前,一步步地向玄灵子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道:“师父,您那未斩断的尘根,是您的父母吗!”
玄灵子冷着神色:“为师无父无母,早已斩断!”
洛渐清又道:“那您的尘缘,是掌门师伯,是其他师伯尊者,是整个太华山吗!”
玄灵子道:“那并非尘缘!”
洛渐清此时已经走到了玄灵子的跟前,他微微仰,逆着光看着自己这位清冷出尘的师尊。洛渐清一直看着,却没现玄灵子大袖下的手指早已捏紧,只见洛渐清忽然笑了出声,认真地问道:“那师父,您的尘缘……是我吗?”
双眸倏地睁大,玄灵子手中金色剑光一闪,洛渐清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了粗壮的灵竹上。
玄灵子严厉呵斥道:“胡闹!洛渐清,你目无尊长,胡言乱语,今日为师便罚你去思过崖思过!何时知错,何时才允许出来。你这一身修为是白修炼了,你有愧为太华山徒,你有愧为我玄灵子的徒弟!”
洛渐清闷哼一声,胸口一阵翻滚,吐了一口血出来。
见状,玄灵子却没有表露出一丝关心,仍旧冷目怒视,似乎气急。
然而,洛渐清却轻轻笑了,他擦了擦唇边的血,站了起来,再次往那个人的方向走去。他的目光真挚坚定,宛若一盆烈火,将玄灵子燃烧殆尽。玄灵子僵在原地,没有动弹,却听到自己的徒儿忽然笑了起来。
“师父,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天底下有哪个师父会三番两次的割裂元神,只因担心自己的徒弟?”
“天底下又有哪个师父,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些事情,不愿告诉自己的徒弟?”
一句话一句话地击在玄灵子的心口,让他脸色渐白,竟然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当洛渐清走到玄灵子面前时,他用复杂的目光凝视着这个人,耳边风声擦过,竹林里竹叶唦唦。良久,洛渐清轻声说道:“就算这一切,都真的只是师徒之情。那在北斗真君的第七关天枢星中,是谁压在我的身上,情难自已地……吻了他的徒弟?”
这句话恍若雷劈,让玄灵子彻底呆住。
他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为了担心伤到自己的徒儿,特意小心翼翼地洗去记忆,竟然并未将那段记忆完全擦拭干净。从头到尾,洛渐清一直将那当作一个幻境,当作一个梦,只当那是自己的一段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