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帐篷里,烧得通红的蜂窝煤散着惊人的热量,一壶刚放上去没多久的雪水便烧开了,黄铜打的水壶出了呜咽的啸叫声。
范勇提着黄铜壶上的木把,老练地泡起茶来,茶叶是好茶叶,但茶具却只是粗陶大碗,没有盖碗,泡出来的就像是小城镇里那种最普通的大碗茶。
看着那碗里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飘起打旋,范秀安自语道,“我少年时上面有两位兄长,都是嫡出,论出身他们比我更该继承这范家的产业,所以我打小就知道,这范家的产业没我的份儿,想要日后活得像个人样,就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十三岁就跟着家里的商队跑商,从最底层的学徒做起,在那里没人当我是范家的三少爷,只是个叫阿安的伙计,那时候冬日里能喝上碗热茶便是享受了。”
高进安静地坐在范秀安对面,听着这位绥德商帮的大掌柜讲着他少年时的经历,他们走得很急,下午风雪最大的时候,出了神木堡的东城门,这时候的官道已经被风雪掩盖,虽然队伍上下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可是速度依然快不起来。
下起大雪后的陕北,旷野里一片白茫茫,日头一落,便不能再赶路,只能原地扎营,高进带着伙伴和家丁们做好了营地的防御后,就被范秀安请了过来。
“我从绥德州开始,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从一个普通伙计慢慢当上管事,再到掌柜,直到二十三岁的时候,才有自己的商队,而那个时候我大哥和二哥,他们手底下各有商队数支,范家的大部分产业也都是他们在掌管。”
高进很有耐心地听着,到了冬季,当太阳落下后,便是漫长的长夜,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听范秀安的故事,曾经当过支边教师数年的他是个全科老师,还自学过心理学,那几年的教师生涯,他给不少学生做过心理辅导,所以他懂得该如何去倾听。
范秀安能感觉到高进的那种倾听并非故作姿态,而是真的用心在听他的话语,所以他渐渐地放开了心绪,“阿勇,你先下去吧!”
“是,老爷。”
范勇恭敬地退出了帐篷,他知道自家老爷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他一个下人能听的,只是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回见到老爷能和一个人谈那么多自己的事情。
“十年前,在绥德州,当时另有薛家和我们范家同为粮商,过去一直都颇有默契,毕竟两家一旦争斗,便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只会让旁人捡了便宜。”
“原本我们两家相安无事,只是薛家的靠山忽然倒了,在官面上失了依仗,于是我父亲便决定吞并薛家,但明面上他让我娶了薛家的小女儿以稳住薛家……”
高进想不到范秀安那位已经过世的父亲这般狠辣,一面让儿子娶了薛家女,一面又暗中布置对付薛家,始终将薛家瞒在鼓里,直到薛家主动向范家求援,才最后露出獠牙,将薛家产业夺了个干净。
“那时候薛家的尾是我亲自处置的,整个薛家上下三十七口,都在城外遭了马贼毒手,至于我那位妻子,随后也因为闻信伤心而死。”
看着说到这里时神情异常平静的范秀安,高进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捧着茶碗的手上,碗中微微颤抖的茶水说明范秀安的内心并不平静,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那后来呢?”
“那之后,我父亲突然宣布让我继承范家的产业,指定我就是下一代的家主。”范秀安自嘲地笑了起来,“当时家里上下都在背地里说我狠毒无情,用妻子全家性命换了这家主之位,我那两个哥哥更是不服,结果不但被收走了手上的全部产业,还被软禁起来。”
“我父亲临终前,要我善待两个哥哥,保他们做一世的富贵闲人。”
随着范秀安的述说,他的神情渐渐狰狞起来,只有语气依然平静,“我答应了,可是却没有做到,我亲手用毒酒毒死了他们。”
“高老弟,你说我这样弑兄的人是不是罪大恶极?”
“范兄这般做,想必是另有隐情?”
看着有些癫狂的范秀安,高进皱了皱眉道,他不相信像范秀安这样的聪明人会无缘无故地弑兄。
“隐情倒也谈不上,只是他们不该替我做主,杀了薛家女,无论如何,她都是我妻子,就算死,也只能清清白白地死在我的手上。”
听到范秀安的话,高进明白了范秀安弑杀兄的杀机是为何了。
“高老弟,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只要是我范秀安想杀的人,不管他是谁,都得死!”
“神木县范记商号做主的范贤安是我大伯的奸生子,连私生子都比不上的狗东西,可是这趟居然敢在我指派的粮食上动手脚,他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说不定还是我那两个好侄儿。”
对于范家大宅门里的恩怨情仇,高进不感兴趣,表面翩翩若君子,实则狡诈狠毒、野心勃勃就是他对范秀安的印象,只是他想不到范秀安竟然会把自己的阴私隐秘都告诉他这个外人,他不相信范秀安是把他当成生死相托的朋友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