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任命他为“护羌校尉”的消息时,任弘是有些懵的。
按照他现在比二千石光禄大夫的秩禄,已是郡级一把手二把手预备,就算傅介子忽然退了下来,让他去接替西域都护之职,任弘都不觉得奇怪,可这护羌校尉……
“下吏真不明白,四府之中,究竟是谁举荐了我,莫非是与我有仇怨。”
在常朝时硬着头皮接了任命后,任弘便跑到告病未朝的苏武家中,向他吐诉自己的不解。
苏武当年在贝加尔湖牧羊,冰雪中待了十九载,腿脚落下了病,一入秋就疼得不行。今日外头阴雨连绵,苏武坐在厅堂里,也得用毯子捂住双脚,他家平日里是没什么人的,也就常惠等老部下时常探望,近年来又多了任弘这常客,待苏武如叔伯般恭敬勤勉。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炭盆,笑着:“道远觉得,这是一份苦差?”
“倒不是觉得苦,而是因为羌事纷乱,弘害怕会犯错。”任弘在做其他事时都极有自信,唯独这护羌校尉例外。
据他所知,羌人与诸夏打交道几千年了,是血缘最接近的兄弟民族。从殷商起,羌人就是殷人贵族搞活人祭祀的常牲,周朝时翻身做了主人,参加武王伐纣,姜姓出于西羌,作为姬周最亲密的盟友,分封各地做了诸侯。
留在西边的羌人,则因习俗不同,而与华夏渐行渐远,同戎人合为一体,被强盛的秦国向西驱赶,进入陇南、川西北、青海河湟地区乃至西域南道,分化成了许多个种类,统称西羌。
西羌以畜牧为主业,在一些肥沃的河谷中,也有原始的种植业,居无常所,依随水草。部落众多,人数多寡、强弱不一,没有统一的领。在汉初时乘着月氏西迁,进入河西繁衍,依附于强大的匈奴。
但在霍去病夺取河西,汉设置四郡后,羌人与匈奴的直接联系断了,不愿意投降汉朝的西羌部落,也被驱赶出河西,涌入河湟故地,几十万人挤在那狭小地域里,加剧了那的矛盾,有的部落如若羌选择远迁,其余人则决定拼一把,从汉朝口中夺食。
任弘在典属国任职许久,也接触过羌事:“我听说,孝武皇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西羌诸部意欲回到河西,便聚集了十余万人作乱,与匈奴通使,围攻边郡,匈奴亦入五原,杀太守,与之遥相呼应。”
“作为反击,次年秋冬之际,汉遣将军李息等击西羌,大破之,西羌便离开了湟中,迁徙到西海、盐池附近为生,朝廷也在那时候设置了护羌校尉,秩比二千石,持节统领,以护西羌。”
这是与护乌桓校尉相似的职务,除了对郡县之外的西羌部落负有侦查动静,为郡县警备的义务外,护羌校尉还要领护迁徙到凉州刺史部的归义羌,调解他们与郡县的关系。必要时,还得披挂上阵,率领军队协同郡县驻军对反叛羌人实施征讨。
但尴尬的是,虽然挂着“校尉”二字,是个武官,可做的却是使者之职,手里没太多兵卒,权力有限。许多事得看金城、武威、张掖等郡太守都尉的脸色,要承担的义务却不小,出了乱子往往最先被问责。
羌人各不统属,十分混乱,内部仇杀争端严重,比起西羌诸位桀骜不驯的豪长,西域胡人侯王简直是文明人。
西羌是两汉的顽疾,西汉还不突出,凉州羌乱却是削弱东汉的关键,朝廷耗费240亿钱,历经数十年而不能解除,差点连凉州都弃了,最后虽然血腥镇压,却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后续羌化的关西人与关东人的斗争更是导致了董卓之乱,影响了汉末的天下形势。
所以在任弘看来,西羌就如同面前滚烫的炭盆,自己却被推到了边上烘烤,更麻烦的是,他分不清这是单纯的任命,还是有人想害他,故心有疑虑。
苏武听罢任弘的担忧,却摇头道:“道远素来锐意进取,极有担当,今日所言为何暮气沉沉?”
“趋利避害,畏死乐生,人之常情也,但吾等身为朝臣,食君之禄,既然天子授命持节,即便前方是沸水烈火,也得趟,否则便只能以才干不足胜任而推辞,为人所笑也。”
苏武昔日在朝中明明有大好前程,却被举荐出使匈奴,难道他便退缩不去么?
“一年前,道远身为谒者,护送乌孙使团入朝,遇到龟兹反叛,匈奴围攻我西域吏卒关隘,道远明明可以绕道而行,却毅然折返,救袍泽于水火之中,此举为天下壮,长安九市的有志之士,皆颂任道远之名,是何等的雄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