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周围甲骑,包括岳飞的亲卫,闻言全都无声,只是一言不去看曲大,而曲大也是再度醒悟,继而讪笑。
阳光从贺兰山下映照下来,复又荡漾在黄河上,端是盛景,但战事在持续,外面依然是弓弩齐,西夏人依然是狠心不退,每时每刻都有鲜血在数百步外的厮杀线上浸润土地与青苗。与此同时,岳飞与胡闳休也依旧领着那面大纛继续缓步向前,然后忽然间,他们身后自家的号角声便响了起来。
“节度早料到如此,所以故意移交了骑军的指挥权?”胡闳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忍不住亮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岳飞没有辩解,或者说懒得辩解。“但也不是那般齐备的……西夏人去张景那里,我是早就有所预料,两千中军甲骑原本也是预备好要在阵内伏击的,但临到跟前才醒悟过来,战场之上,再好的想法都只是想法,人心还是要顺应的,否则得不偿失……再加上主帅没有亲自上阵的道理,这便干脆让曲都统去做了,他也正好想求些功劳。”
胡闳休当即颔:“曲都统一开始应该与节度想法一致,下官刚刚见他让两千甲骑转向,却又下马不动,俨然是也存了在阵中埋伏,等后军自然退到跟前,再行突袭之策。”
岳飞颔认可。
“但终究还是抢先动了。”胡闳休一时感慨。“其实节度与曲都统的计策才是最好的,若张统制能忍一二就好了……”
“张景凭什么要为大局而弃自家子弟兵?”出乎意料,岳飞这一次选择了摇头以对。“又不是京东那一回,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都没得选,所以请田师中将军做了一回牺牲,这一次本是大局在我,哪里有为了万全而独独让一部为全局这般受损的?故此,刚刚西夏人一往后去,我便醒悟过来,张景这般资历的御营中军统制,骨子里是有傲气的,我若强为之,人家说不得会为了一口气而拼命……到时候徒劳坏了全军士气与人心。”
“话虽如此,节度如何预料曲都统会去援护呢?”胡闳休思索片刻,继续追问。
“因为官家常常教训他行军打仗不擅长团结友军、部属,他嘴上依旧对此类事不屑一顾,但心里还是上了心的……与些许个人军功相比,他其实更怕被官家厌弃。”
“为一方帅臣也难。”胡闳休闻言稍微一怔,却是避开了关于官家的话题,他不擅长这个。“亲疏计较,功过得失,上下左右,都有有所计较,还要保证大局不失。”
“这算什么难处?”岳飞闻言反而嗤笑起来。“又不是靖康前后,彼时多少人拼却一命,只为求一点生机,倒是不用计较这些,但谁想回彼时吗?而我军此时所谓艰难,却只是在大胜之下,要不要求全责备的艰难罢了。”
胡闳休一时也笑,但笑完之后,复又感慨:“西夏人此时倒正好不用计较。”
“所以说啊。”岳飞扭头看了眼西面贺兰山方向,彼处西夏人依然疯狂。“西夏人以为他们这般做,似乎还有生路,但咱们却比他们更清楚,他们一早便没了机会……因为咱们经历的绝境比他们多多了,一开始便知道他们用错了力气……无甲无械,仓促聚集,便是再疯再狠,又如何能赢?不过自己骗自己罢了。”
“天下事,多有类似,不仅是前后,便是相距不远,南北东西之间也多如此,断然改不掉的……当年咱们多少次不也是在骗自己吗,结果如何?”胡闳休也扭头相顾,一时感慨。“唯独咱们国家大些,还能一步步挺过来,西夏人呢?”
岳飞颔不及。
话说,就在岳胡二人越说越投机之际,两三里外,初夏熏风吹来的方向,随着曲端犹疑之后选择了果断来援,两千中军甲骑终于动了突袭,大大缓解了张景部的困境。而与此同时,宋军各个应急组阵处也按照之前曲大的传令,以此次突袭为讯号,放开手脚,一时间,早就憋屈到极致的各处甲骑、轻骑一起出击,乃是从步兵阵列预料的空隙中蜂拥而出,朝着西夏人全面反扑。
而对着宋军骑兵的突出,已经杀红眼的西夏人居然选择了正面迎上。
战事,忽然间就进入到了决战阶段。
坦诚的说,人命是脆弱的,所以战场之上什么事情都会生,有统领级别的御营军官上来便中了流矢,有的弓箭手披着一身皮甲,身上被射成了刺猬依旧活蹦乱跳,同样的道理,有传承了数代的党项贵人一下子便让自己的家族断子绝孙,也有疯狂的党项小子冲到宋军跟前投矛之后成功的全身而退。
但是,这些奇迹一般的小概率事件,在交战双方那庞大的数量基础之上,总会被轻易抹平,取而代之的是诸如甲胄、军械、训练程度、士气等切实影响双方交换比例的那些东西。
而得益于这些因素,宋军占尽上风,但本该后退的西夏人依旧没有退却的意思,他们在强撑。
河畔,胡闳休与岳飞依旧缓缓行进,此时望着这一幕,虽然有些失神,却并无太多不解……岳飞经历了整个宋金战争,从河北到中原,见到了太多战争中人性扭曲的表达,胡闳休刚刚从西夏国中归来,也晓得西夏人一些情况,他们非常清楚西夏人为什么会这么疯狂。
说白了,白牛纛也好,保家卫国也罢,当然是理由,但对于这些底层的,连军队都进不去的西夏部族成员而言,这些说不得也就是一个理由。
西夏这个国家,穷兵黩武,佞佛崇巫,底层百姓的生存就是那样,这些年好一些,但依然没有改变这个国家的本质。
当然了,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很快就会被鲜血给惊醒,然后彻底溃散的。
不过,就在整个当面的西夏军队陷入癫狂之时,有一处西夏军队却明智的选择了后撤……白牛纛下,西夏梁王嵬名安惠没有丝毫犹豫,在看到宋军大股甲骑气势汹汹冲了出来以后,他直接按照此番作战该有的战术,选择了后退。
其实,嵬名安惠麾下此时聚集着西夏人唯一一支临时拼凑的甲骑,全都是兴庆府的贵族子弟,照理说他没必要后退,甚至完全可以借着顺风之势与保家卫国的勇气与曲端拼一拼。
然而,这不是为了大局吗?
什么是大局?大局便是,西夏主力部队依然是无甲的轻骑,面对着宋军的甲骑,就该主动后撤,将宋军骑兵引诱出军阵防护范围,然后用轻骑的优势磨死对方。
所以,嵬名安惠的举动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当这位西夏指挥官脱离前线,转到安全的偏后方时,却惊愕的现,西夏主力部队不知何时犯了一个巨大而致命的错误,那就是部落轻骑居然与撞令郎们挤在一起,然后与宋军甲骑、轻骑进行直接肉搏。
而这意味着当宋军骑兵占据优势以后,西夏军此时拥挤的队列,将使得全军根本没有战术空间妥当撤离……当轻骑失去回旋余地的时候,也就丧失了自己最大的战术作用,届时很可能会失去弹性空间,直接全线溃退。
昨天晚上,李乾顺和自己口口声声,说为什么要打这一仗来着?自己决心亲自上前线以后,给李乾顺留了什么口信来着?自己刚刚为什么要选择撤退来着?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因为轻骑的机动性,只有在野外才能挥作用?这是西夏军队面对着这么一支军纪分明的军队,此时唯一的一个长处!
可眼下这个情况,到底该如何调度轻骑猎杀宋军甲骑?
“宋军甲骑没有中计。”嵬名安惠身侧,一名金甲武士有些焦急起来,直接指向了曲端的旗帜。“应该是曲大,曲大这厮亲自领这股军势,怕是要回去了。”
顺着对方所指,嵬名安惠看了一眼曲端大旗的去向,忽然面色煞白。
而不及他出言,旁边便有部落领黑着脸给出了判断:“不是要回去,他是要回身从外围去冲咱们的轻骑。”
此言一出,几名知兵的金甲武士与几名部落领齐齐失色,此时,他们已经跟嵬名安惠一样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正如对面的曲端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一般……这个时候的西夏轻骑和撞令郎,未免太过拥挤了。
而一旦曲端率这两千甲骑沿着外线,切着宋军军阵一路向北推过去,根本不用等到谁谁谁撑不下去,此战怕是要直接全线溃败,外加血流成河。
犹豫了一下,头花白的嵬名安惠忽然扭头下了一道命令:“随本王冲回去!”
周围武士无论金甲还是铁甲,纷纷震动,虽然不知道为何,但轻骑自弃长处已经是事实了,此时大局已然落尽下风,这个时候回去,若失利又该如何?
但很快,梁王便给出了充足的理由:“前方只看到大纛撤出来,不见冲回去,怕是士气要因此受损的,何况国主自在前方,咱们不能放任曲大往那边去!与之相反,若能一冲得手,击溃张景,或者拿下曲大,此战便可全身而退了,宋军也不敢再继续行军。”
理由很充足,但还是那句话,若失利又如何?
唯独牵扯国主安危,所以白牛纛旁,金甲武士们率先响应,其余许多部族领、贵族子弟头领,见到梁王与金甲武士下了定论,也都无言。
片刻之后,号角声再起,白牛纛也即刻折返。
而这一次,这面显眼的大纛毫不犹豫的一头插入到了宋军阵内,当此之时,银川平原上,西夏最后一股像样的战力彻底无忌,直接与装备精良的宋军展开了肉搏。
敌军来势汹汹,张景再也不顾忌什么军令,直接下令本部停止了向北进军,转而就地立阵,与白牛纛当面相对。
而看到此处陡变,曲端第二次改变了战术选择,他直接勒马,拽着带有丝绸罩衣的铁象调转头来,亲自往那面白牛纛起了冲锋,却是从侧翼顶上,俨然是要试图将那面白牛纛给彻底包住。
双方三处,混战一片。
此处战场,一时间与周围各处并无两样,皆是血肉横飞,性命如纸。但毫无疑问,曲端那两千中军甲骑非但格外强悍,而且一直在养精蓄锐,所以一上来,曲端便稍占上风。
战事至此,双方都在拼消耗,都在等待。但毫无疑问,宋军到底是更强大的一方,尤其是那些无甲而又挤作一团的轻骑与撞令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溃,继而引连锁反应。
不过,随着激烈的战斗又持续一刻钟多一些,终于生了主动撤离的现象,但最先撤离的却不是任何一处西夏部落轻骑,而是曲端当面的兴庆府甲骑,这些临时被征召过来的兴庆府贵族子弟,在现自己根本顶不住宋军甲骑以后,率先丧失了纪律性。
一开始是零散的贵族子弟,然后是成队的,最后是整个军阵的动摇与崩溃,这些人,终于狠下心来,掉头逃窜,放任梁王嵬名安惠与国主的白牛纛,还有那些贺兰山下部族子弟出身的步跋子们,被曲端率领的宋军甲骑绕侧包围。
这样的好处是很明显的,他们可以逃回兴庆府,协助国主继续守卫家园。
这样的代价也是很明显的,白牛纛与步跋子被包围,全都是他们的责任,可以想象,一旦白牛纛被淹没,那战场上无数部落轻骑与撞令郎就会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直接陷入崩溃,却又因为格外紧密的阵型一时难以调转,陷入宋军的屠杀之中。
下午的阳光不燥不柔,黄河水流不急不缓。
外围步跋子陷入到了屠杀之中,很多人开始尝试跳河,覆灭几乎就在眼前,而嵬名安惠在金甲武士们的护卫下,依旧端坐在白牛纛下,却是一言不……中间有熟悉的部落领脱了甲胄跳河,还劝他一起,但他却置若罔闻。
金甲武士们也意识到了梁王的意思,这个被李乾顺提防了半辈子的尚父,决心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来为国主,乃至于那些刚刚背叛了他们的兴庆府贵族子弟拖延时间。
此战不能,尚可守城,守城不能,尚可逃亡……大白高国立国百年,甭管有用没用,总该有人尽力而为才对。
不得不说,嵬名安惠的举动是成功的,曲端所领中军甲骑与张景部下各队士卒都注意到了这一边,然后全都放弃了追击,他们一心一意要将白牛纛下这些金甲武士拼死护卫着的金冠党项贵人拿下。
然后他们成功了。
那面染了血依旧显得漂亮异常的白牛纛被王景部属拼死抢到,那顶外梁稍微磕弯的金冠被曲端部属抢到,周边西夏部落轻骑也开始随着这面大纛的落下而渐渐溃散,但那颗须花白的级却被曲端愤怒的扔下了黄河。
这位后世为西夏考古事业付出了不可磨灭贡献的西夏梁王,就这般身异处,葬身黄河,而他在贺兰山下修筑好的陵墓,此时空空荡荡,不可能再有只言片语,通过那里使自己的名字流传后世。
没办法,便是眼下,嵬名安惠这个名字也已经被人遗忘很久了,在确定此人身份后,所有人都大失所望……须知,兴庆府在前,此战也已经成定局,那与明日即将到手的大功相比,一个什么鬼的梁王真的是毫无价值。
白牛纛陷落带来的崩溃在继续,继而席卷了整个河畔战场,而重新接手了指挥权的岳飞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令全军鸣锣收队。
骑兵们接到讯号,也从血腥而无谓的追杀中清醒了过来,包括曲端与张景在内,所有出击的部队各自回到队列中,然后全军整队,继续行军。
不管如何,西夏人野外阻拦迟滞的尝试都彻底失败了,宋军击退了西夏人,这一日他们一直行军到日落,来到距离兴庆府二十来里正南方河畔方才停止。
此时,虽然已经天色近晚,但他们依然可以看到位于兴庆府城池与黄河之间的西夏王宫,或者说是西夏王宫的黑影,那片建筑太显眼了。
没有人请战去夜袭什么的,岳飞也直接下令全军继续妥当宿营,然后是治疗伤者,埋葬死者,整理军械,上报军械缺额,接着是吃饱喝足,随军进士顺势说了些典故,最后全军好生休息了一整晚……而这一晚,西夏人终究是没有来袭扰。
第二日,也就是四月初十这一日清早,宋军早早起来,饱餐一顿,然后便开始全军调整阵型,这一次,不再是什么复杂的应急阵型,而是恢复了全军正常建制,并做了一个简单的步兵居中、骑兵居两翼的标准进军阵列。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河中木排被当众解开,放任流散,辎重被尽量打开分下去,所有人都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军械物资补充,而六千民夫也持弓佩刀,看护着盛放着口粮、军械的独轮车,列于大阵之后。
晨光从身后黄河上方照射过来,远处的兴庆府城并非毫无动静,斥候回报的清楚,但不用斥候回报,宋军也看的清楚,城东的王宫与城北的佛寺被西夏人主动焚烧了一部分,以确保城防的安全。
虽然知道,守城历来都得清理城外民居,但像西夏人这般主动清理掉自家王宫的,却还是少见。似乎西夏人的守城决心依然不可动摇,似乎此战依然还有说法。
不过,经历了昨日一战,已经无人再怀疑今日的成败了……他们很确定,西夏人真的是被自家一刀捅到了心窝上,虚弱到不堪一击。
“节度。”大概是昨日不免显得有些晦气,曲端又有些按捺不住了,直接催促起了岳飞。“进军吧!”
周围军将,包括兵部侍郎胡闳休都齐齐看向了岳飞,说实话,他们也按捺不住了。
倚着大河立马了好一阵子的岳飞眯起眼睛,视线顺着前方西夏皇宫升起的青烟向上看去,却正见状若奔马的贺兰山对着自己,而他终于不再犹豫,乃是将手中长枪高高抬起,复又重重砸下:
“全军进,一直向西,今日誓要踏破贺兰山,了却国朝百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