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桐忽然上前将郑煜堂拉开,郑煜堂怕碰到她,没敢用力,转头见芸菡与父亲迎面相对,气氛隐隐紧张,不由蹙眉:“你做什么,父亲他……”
“父亲叫你让开,你没听到吗?”舒清桐面色平静的看着他:“你可以选择沉默,但你没有让别人也闭嘴的权利。”
郑煜堂脸色微白:“清桐,你到底在说什么?”
忠烈侯的注意力都放在郑芸菡身上,并没在意郑煜堂夫妇如何。
他失望的看着郑芸菡,抖着手指向客人离去的方向:“你可知今日这宴席准备了多久?你的兄长,你的嫂嫂,甚至你母亲和本侯,都在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你倒好,板着脸冲出来说些古里古怪的话,是给谁脸色看?”
郑芸菡笑了一下,“既是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为何从没有来问我的意思?”
郑煜堂想要解释,他们只是帮忙掌眼,挑选合适的,最后她喜欢谁,与谁更合得来,自然由她决定。
舒清桐忽然拉扯他,再次阻止他开口。
郑煜堂露出不解之色,就听忠烈侯道:“你的意思?女儿家的事情,自有府里安排做主,你还想有个什么意思?你母亲说的不错,煜堂他们几个把你宠得越来越不像话,叫你一个本该束于闺阁安分守己的姑娘,变得狂放无礼自以为是!”
郑芸菡:“那三哥呢?他也是需要被安排,也和我一样吗?你们明知他心有所属,为何还要拉王家女给他冲喜?!”
“你还敢提他!”忠烈侯气急:“郑芸菡,今日宴席你不必再出来,马上滚回后院,去佛堂罚跪,不反省清楚,就不要起来!”
郑煜堂眼神微变,无声望向忠烈侯。
舒清桐朝他走了一步,压低声音:“若你有什么想说,不妨此刻说出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陪着你。”
郑煜堂倏地转头看她,身为妻子,舒清桐今日所有的古怪举动,都在刚才这番话里得到了解释。
他和她最亲密,所以她看得最透彻。
作为兄长,他尽心尽力从无愧对,成为丈夫,他履行诺言绝不辜负,身处朝堂,他鞠躬尽瘁的尽着臣子的职责,唯有身为人子,他心底有自己都说不清的抗拒,让他一次又一次选择逃避,宁愿冷漠以对,也从未想过把所有事摊开解决。
郑煜堂陷入挣扎,他想要上前拉住郑芸菡,及时止住一触即的矛盾,可这一次,舒清桐没有给他机会。
“郑煜堂,你忘了对我的承诺吗?你永远不会做一个让我失望的丈夫,你忘了吗!”
如果你不想让她走出这一步,那就你来!
郑煜堂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紧握,目光垂下。
“我原本以为,父亲是被我们的母亲,您的原配正室宠坏了,却没想,其实我们也有份宠坏父亲。”郑芸菡低笑着,再次开口。
郑煜堂所有的挣扎和犹豫都在一瞬间凝固,神色惊疑的望向说话的少女。
郑芸菡的眼神无畏无惧,全无往日谨小慎微的恭谨。
她背脊笔挺,目光凌厉,淡声道:“我们总是让着你,哄着你,才叫你以为,即便你做错了,只要端出一家之主的威仪,大声怒斥,所有的事情都会便成你期待的样子。”
她声调轻柔,却融着不可摧毁的坚定:“那我不妨告诉父亲,三哥不醒,只要我还在,王家女也好,李家女也罢,这侯府是办不成喜事的;父亲若想打死我,那更好,那些青年才俊,我也不用选了。只要想到我的婚嫁要经过你这样的父亲应允经手,想到我可能也会遇到你这样的夫君,想到我会像母亲一样把一辈子都耗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我就噩梦连连,害怕又抗拒!”
她深深吸气,报复泄恨一般吼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嫁人!即便做一辈子的老姑娘,都好过变成母亲那样的人!”
霎时间,整个厅中安静的针落可闻。
郑煜堂震惊到僵直在原地,脑袋里一遍又一遍的回荡着郑芸菡的话。
她害怕。
她抗拒。
她宁愿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也不想变成母亲那样的人。
她不要嫁人。
饶是在秦蓁那里提前得了提醒,当郑芸菡嘶吼着说出这句话时,舒清桐和温幼蓉还是吓了一跳,眼前的菡菡,没了她们熟悉的天真烂漫,温柔乖巧,割开封锁心事的绳索,只剩满目疮痍。
她们尚且如此,忠烈侯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是他最乖巧的女儿,从前,她分明最懂他,最会讨他高兴,虽然偶尔也会顽皮,但只要呵斥一通,她很快就会赔罪学乖,他仍然心疼宠爱她。
忠烈侯不是没设想过儿女叛逆的事,可今日这些话,哪怕是郑煜堂说,是老二老三说,都可以,唯独不该是她来说!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为这个小女儿即将出嫁感到伤怀,他这样关心她,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最像亡妻裴氏,裴氏一生都不曾指责他半句,她怎么……怎么能……
“你……你……”
“父亲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女儿会有如此态度?”郑芸菡轻轻闭眼,弯着唇角,试图笑着逼回被情绪挤出的眼泪,“可这些年来,女儿对父亲生出的疑惑,远比父亲今日的更多。”
门外,杭若下意识要冲进去拦她,然而刚迈一步,厅内传来少女声嘶力竭的质问——
“为何你从不在意子女真正需要什么,只将自己在意的一切强加于他们身上?为何你明明吝啬于在他们身上耗费一丝心血,却要作出含辛茹苦的模样?为什么你明明错了这么多年,反而觉得错的永远是别人?!”
匆匆过来的郑煜澄,步子僵于门口,再难前行。
忠烈侯双掌颤抖,气息虚浮,下意识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忠烈侯才惊觉,除了惯用的那些呵斥之词,他竟连一句有力的反驳都说不出来。
而眼下的情景,暴怒与呵斥,都显得苍白无力,更像是心虚的遮掩。
“郑芸菡,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是你父亲!”最后几个字,忠烈侯几乎要咬出血来。
郑芸菡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她眼珠一动,眼泪滚下来:“父亲?您真的知道什么才是父亲吗!”
她一字一顿:“家长举教者,曰父;家之隆也,曰父;子之天也,曰父。”
“试问父亲,到底做到了哪一点?”
郑芸菡抬手指着郑煜堂,咬牙道:“活着来到世上的人太多了,可是活成懂事明理,心善正直,人人称赞的人,太少,也太难。父亲以为,兄长们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学识文采,是他们挑灯苦读,一本书一本书堆砌的;心智道理,是他们迎难而出,一件事一件事磨出来的。他们苦读时,您可有替他解答过书中的难题?他们为世事苦恼疑惑时,您可有设身处地的为他们讲过道理;他们最困惑茫然时,你可有在前面领过路?家长举教者,您是吗?”
忠烈侯脸色苍白,如鲠在喉。
郑煜堂和郑煜澄怔然看着她,一动不动。
郑芸菡轻轻垂眼,泪水盈溢:“论资排辈,父亲得天独厚,承了侯府爵位。可这些年来,除了在兵部当着可有可无的职,混着得过且过的日子,你最拿手的,便是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在忠烈侯府这块牌匾下,恣意践踏母亲对你的信任和体谅,粉碎我们对您最后的尊重和崇敬。父亲可还记得,母亲病重时,您最宠幸的那个侍妾?”
“母亲走后,她生了掌家心思,却在刘氏进门没多久,就从府里消失了。对,您当然不会记得,即便是您最依赖的母亲,当她无法在给你最体贴的关心和照顾时,一样被您嫌弃遗忘,所以你怎么会在乎一个被关在后院,形如鬼魅,整日哀嚎的妾侍?而你迎进门的继室,只因三哥不服管教,曾把他推进那妾侍的房里吓得他大声哭嚎!”
忠烈侯浑身一震,满脸茫然。
郑煜堂怔然:“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郑芸菡抬臂在脸上抹了一把,声音微颤:“这些年来,刘氏为人如何,我不想与父亲在这里细数。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什么会是刘氏,为什么父亲要迎这样的女人做继室,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一个温和亲近的继母。可是当我真正看清父亲时,才终于恍然——若非母亲家道中落,您这样不思进取,虚荣自满的男人,倾尽一生的力气都难得到!”
“您没有让女人倾慕的姿态,也没有撑起忠烈侯府前程繁华的能力,只能靠着承袭忠烈侯这件华服,撑着一家之主这个虚浮的架子大摆神威,你能征服的,只有刘氏这样的女人。父亲,扪心自问,家之隆也,您配吗!”
忠烈侯忽然猛咳起来,酿跄几步,撞在主座的茶桌边。他浑身一软,歪在座中,手掌按住杯盏,呼吸急促。
杭若见状,终于冲进来拦住郑芸菡,低声道:“够了!菡菡!够了!”
再说下去,就真的受不了场了!
郑芸菡看也不看杭若,奋力挣开她。
“父亲今日很开心吧?宾朋满座,对您吹捧有加,可您到底因何得此待遇,当真一点数都没有吗?”
忠烈侯猛地抬眼,死死地盯着郑芸菡。
郑煜堂喉头轻滚,眼眶充红:“菡菡……”
郑芸菡低低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落泪:“父亲,您知不知道,母亲临终前,曾嘱咐大哥一定一定要看住我,她不希望我有和她一样的境遇,生出和她一样的心境。我得知之后,谨记在心,不敢忘记,方才成今日的自己。但也是今日,我才现,若说我是努力不要活成母亲的样子,那兄长们,就是一直在努力不要活成你的样子!”
她指向外面:“你得到的吹捧皆是源于他们,可他们今日所有的荣光,都是先撕开你这片天,避开你所有的样子活出来的!你从不是他们的榜样,你只是一个竖在心中引以为戒的警示!”
“你闭嘴!”忠烈侯洪声怒吼,忽然抓起手里的杯子狠狠砸向郑芸菡!
“菡菡!”郑煜澄目眦欲裂,迈步冲向郑芸菡。
郑芸菡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
一道人影冲了过来,将她护进宽厚的怀里,那只杯子,狠狠地砸在他的背上,落碎一地。
郑芸菡情绪翻涌,又惊又痛,以至于眼泪疯涌,浑身颤抖。
郑煜堂抱着她,安抚的拍拍她的背:“菡菡,没事,大哥在。”
郑芸菡的情绪终于冲破最后一道防线,在郑煜堂怀中放声哭出来。
她说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这些年的一切,都说了。
郑煜澄的目光略过那一地碎片,落在气喘吁吁,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忠烈侯身上,淡淡道:“父亲,够了。”
他从郑芸菡身后护住她,温声道:“菡菡,不哭。”
“大嫂……”温幼蓉走到舒清桐身边,抬手抹泪。
舒清桐别开脸,轻轻喘息。
少顷,她轻轻拍温幼蓉的肩膀:“若他们问起,你就说是我一人的主意。不要提秦蓁。”
温幼蓉一怔,飞快抹干眼泪:“不是,我是想跟你说,你别承认,交给我,我有把握摆平!”
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舒清桐破涕为笑。谁来承担促成这个局面的责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真正的解开心结。
谁也没注意到,原本热闹的庭院已经安静了很久,这时,一个小厮紧张的走进来:“侯、侯爷……”
忠烈侯此刻的状态很崩溃,根本无心理会任何人,小厮又望向大公子:“公子,府里又来客了……这席位要如何安排,什么时候开啊?”
开席……时辰……
郑芸菡哭声骤止,飞快推开两位兄长:“来不及了,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