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陆离命几个长随将夫人的文章誊抄数份,趁部尉午间换职时将其贴在八字墙上。最近皇上广开言路,各派各系的文人均十分活跃,偶得精彩策论或寄给帝师指正,或与同窗分享念诵,还有胆大的直接往公榜上贴,以图扬名立万。
他让小厮守着墙面,以防别的文章覆盖上去,然后站在不远处观望。与他先前料想的一样,这篇文章很快引起路人注意,尤其是研习法家思想的学者,竟痴痴站在墙根下挪不动步。
少顷,几名书生开始逐字逐句唱念,引来更多路人围观。
不得不说,在遣词用句方面,徐广志旁征博引十分大气,然与夫人一比,却着实落了下风。他的文章是写给士大夫看的,想要讨好的乃特权阶级,所以夹杂了很多深奥难懂的典故。夫人的文章既写给文人,也送与平民,阐述的道理深入浅出,引用的例证通俗易懂。她还将《儒与法》解析为更直白的话,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弊端,叫任何人听去,哪怕是八·九岁的孩童,也能理解。
是以,那书生刚念了几段,围过来的平头百姓就越来越多,直把穿戴整洁的文人挤得无处落脚;待念到立法之基为爱民护民,彰显公平正义时,不等文人开腔,普通民众就已轰然叫好,掌声雷动。有那受了欺压或心怀冤屈者,竟泪流满面,痛哭失声,直言逆旅舍人字字句句皆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与帝师一样,乃真真正正地为民请命!哪怕念到最深奥的立法、修法那段,他们也不愿离去,虽然满脸懵懂,却时不时叫一声好,拍一个掌,誓要捧场到底。
“这位逆旅舍人到底是谁?难不成真是个开客栈的小掌柜?这文采简直绝了,堪与帝师一比!”
“徐广志先前那篇策论听说被上头赞为奇文,我还纳闷它奇在何处,却原来均为权贵声,为世家张目,为上层欺压百姓提供名正言顺的道理。这人果然秉性难改,满身戾气还未消除,却又添了奴性,改去捧士大夫的臭脚了!”
“是矣,其人品与逆旅舍人相比,当真一个高节清风,一个污浊不堪。”
“不谈品行单论文采,他也天差地远,不可并叙!”
“逆旅舍人真乃民之钟鼓,振聋聩!他说的这些话,哪个当官的能说?哪个庶民敢说?我从头到尾听完,哪怕最后那段听不懂,也觉得畅快至极!”
“的确畅快!这才是真正的奇文,徐广志与逆旅舍人相比算个屁?”
“哎,此言差矣!当是屁都不算!”这人话音一落,旁边已是哄笑连连。
赵陆离慢慢融入人群,将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听着他们对夫人的盛赞,心中既溢满骄傲,又觉愧悔无比。这是他舍弃自尊,亲去宫中求来的夫人;也是他盲目打压,肆意欺辱的夫人;更是对他冷了心,在登闻鼓前差点义绝的夫人。倘若他早些看见她的好,学会理解、珍惜、爱护,他们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隔阂与冷漠。
如今,他连对旁人道一句“关素衣是我夫人”也不敢,唯恐惹来“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嘲讽。现关父与关老爷子下职后正朝这边走来,他脸颊烧红,无颜相见,忙低着脑袋偷偷溜走,途中被人撞了一下,差点跌倒,上了马车才现藏在怀里的原稿被人盗了,不免心头泣血。
关父与关老爷子不熟悉徐广志的行文,还能看不出掌上明珠的手笔?先是一呆,而后反复研读起来。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二人已把文章吃透,心中皆翻涌着惊涛骇浪。
“好哇,我打小教她儒学,你竟背着我偷偷教她诸子百家!这篇文章融合了儒家之仁德博爱;法家之公正刑明;道家之清静无为,集三者之大成而又不显突兀。你究竟背着我花了多少功夫?”老爷子仿佛气得狠了,眼里却满是骄傲的笑意。
关父也很纳闷,谦虚道,“儿子没怎么教她,随便塞了几本杂书而已,甚至没定期考校,不过放任自流。依依天赋异禀,我又有什么办法?”话落摊手,仿佛很无奈的样子。
父子两互相对视,而后哑然失笑。但他们绝想不到,若无上辈子软禁别庄聊度残生的岁月,便没有现在立地书橱、才高八斗的关素衣。她现有的一切都是用无尽苦难换来的,并不值得骄傲与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