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康元年,五月,东晋朝廷仍为太后摄政一事吵嚷不休,始终未能做出决断。
朝堂之上,旗帜鲜明的分成两派。
以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为的建康士族坚持天子年少,理应由太后临朝摄政。郗愔意见相反,联合部分武将和前者针锋相对。
位于权力边缘的吴姓士族态度模糊,投向桓氏的文武官员时而站到王谢士族一边,时而又为郗刺使摇旗呐喊,使得情势更乱。
次数多了,争执的双方终于明白,这些人压根没想过帮自己,甚至连骑墙派都不是,分明就是在推波助澜、火上添油,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
可就算知道这些朝官和其背后人的目的,王谢士族和郗愔也不可能握手言和,更不可能在短期内达成一致,就此你好我好大家好。
双方争夺是朝堂权利,矛盾实难调和。
王谢士族希望推出太后平衡朝堂,即使仍要被郗愔压制,好歹有了部分话语权,不会如先前一般完全处于劣势。
郗愔则不然。
遗诏写明,他乃先帝亲命的顾命大臣,有“行周公故事”之权。说白了,只要不顺心,完全可以将司马曜废掉。但是,牵扯上太后,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
最简单的道理,天子可以废,皇后可以废,没听说太后可以废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挑-拨”,让台城内部生乱,无暇顾及前朝。
台城中有两位太后,褚太后和王太后。
论政治经验,褚太后远远胜过王太后。奈何后者辈分更高,已将台城权利牢牢握于掌中,更将褚太后移到偏殿,整日与道经为伍,自天子登基大典之后,几乎没在人前露面。
纵然想派人挑-拨,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如果被士族眼线窥到,就此抓住把柄,更是一桩麻烦。
计策无法实行,郗刺使干脆心一横,不玩虚的,直接以实力碾压。
自四月末至五月,郗愔连向京口下了两道调兵令,交代郗融掌管政军,命刘牢之率领一千五百甲士赶奔建康,抵达后在城外五里扎营,摆开营盘,向建康亮出肌肉。
谋略高了不起?占据舆论制高点就能成事?
完全是笑话!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舌灿莲花也是白搭。
军队抵达后,郗刺使连续两日未上朝,直接宿在营中。此举闹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众人这才想起,郗愔入朝辅政不假,手中可还牢牢握着北府军!
他是当朝名士,同样是一方权臣!
桓大司马在时,犹对他忌惮三分。临终不忘叮嘱桓冲,不要轻易同郗方回起冲突,以免酿成大祸,结局不好收拾。
如今因太后摄政一事,建康士族死咬不放,终于触到郗使君的逆鳞。
“道理”说不通?
简单。
直接亮兵刃,用实力说话!
就在这个关头,王太后做出了历史上褚太后一样的选择,派宦者明告朝中,先帝临终有命,大司马温、平北将军愔依周公居摄故事,家国事一应禀于两人,无需问于长乐宫。
翻译过来,按照司马昱临终交代,朝堂上的事交给桓温和郗愔决断,天子继续做摆设,太后更不打算随便搀和。
建康士族能和他们争,争赢了算是有本事,利益自己留着,台城不求任何好处。争输了激怒对方,最好自己受着,别拉咱们这“孤儿寡母”下水。
事情至此,王太后明摆着要-抽-身-而出,褚太后想插手也没有办法;司马曜乐得朝中生乱,无人追问金印下落;司马道子轻易不入台城,整日留在府中,等着许他前往封地的诏令。
涉及到“朝堂权柄”争夺,晋室反倒置身事外,做壁上观,不得不令人唏嘘。可见皇权衰落到何等地步。
太后和天子-抽-身,建康士族不想轻易让步,唯有硬着头皮自己上。
郗愔连续五日不上朝,风雨欲来,局势似绷紧的弦,一旦挣断,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桓大司马尚在,郗方回八成不会轻易起刀兵。如今桓大司马已去,桓氏的态度很是微妙,送去几封私信没有回音,送去官文又含糊其辞,九成不用指望。
实在被逼得没办法,谢安和王坦之不得不亲赴城外大营,和郗愔敞开做一回深谈。
王献之和王彪之自然同行。
不过,比起谢安和王坦之的惴惴不安,两人面上凝重,心中却是一派轻松。无他,桓容遣人送来书信,无论建康乱与不乱,琅琊王氏都当无碍。
信上盖有私印,可见诚意。
王彪之和王献之十分清楚,局势如此,自己更要镇定,绝不能乱。否则计划不成,家族也会受到牵累。
事已至此,无法轻易回头,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好在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挡在前边,郗愔要杀鸡儆猴,这刀也落不到自己的脖子上。
一行人-进-入大营,两旁甲士成列,铠甲鲜明,手中长矛相击,出铿锵钝响,顿觉杀气腾腾。
刘牢之所部皆为精锐,多数经历过战火,此刻盯着谢安王坦之等人,浑身煞气全开,压力实在非同一般。
王坦之面色微白,王彪之和王献之也是神情微变。随行的朝官更是怛然失色,少数已汗湿衣襟。
唯有谢安神情自若,一路走进大帐,与郗愔见礼,从容就座,半点不为威严所慑。
见帐后隐有刀斧手身影,众人脸现惊色,慑然不敢语。
谢安双手落于腿上,笑言:“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护国安邦。使君今见我等,何帐后置人邪?”
历史总有巧合。
没有桓大司马带兵入京,却有郗刺使屯兵城外。
同样是入营“谈判”,面对的人不再相同,谢安却说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郗愔沉色不语,帐中气氛更显压抑。
谢安夷然不惧,面上带笑,直视郗愔双眼。
良久之后,郗愔忽然大笑,“安石戏言矣。”
说罢抬手,刀斧手尽数退去,健仆送上茶汤糕点。
郗愔撇开政事,大谈老庄之道、养生之法。不看帐外甲士,八成会以为此地不是军营,而是某处山清水秀,适合清谈之所。
用过茶水点心,谈过道学养生,帐中气氛稍显缓和,分毫不见之前的剑拔弩张。
谢安放下漆盏,取过布巾擦过手,见郗愔迟迟不入正题,知晓堆放实在比耐心,干脆主动开口,开门见山,提及朝中之事。
王坦之手一颤,众人的神情再度紧绷。
郗愔略微沉下脸色,少顷又现笑容,道:“安石以为此事应当如何?”
“今北有强敌,边境不稳,建康如若生乱,则敌寇必趁机南下,国中亦将遭逢大难。如重蹈前朝之祸,使君与安皆成罪人。”
“安石……”听闻此言,王坦之暗道不好,想要出声阻止。不想谢安决心既下,话说得太快,压根拦都拦不住。
“安知使君之志,亦知使君忧国忧民之心,但请使君斟酌,莫要酿成一场祸事。”
郗愔没说话,表情也没有太多改变,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谢安当面划出底线,太后临朝势在必行。
至于王太后是不是乐意,不在士族的考虑之内。
实事求是的讲,推出太后是为争夺话语权,又不是真为了让其摄政,本人不愿理政事,反倒正中群臣下怀。
不过,这条底线却会触动郗愔的利益。除非他肯让步,否则,事情仍会僵在这里,始终无法推进半步。
帐中陷入沉默,郗愔不言,谢安不语,王坦之皱眉深思,王彪之和王献之互看一眼,最终由王献之开口道:“使君,仆有一言。”
王献之曾于郗愔帐下为官,更曾随他北伐,在几人之中,算是比较有交情,说话能多出几分底气。
“子敬但说无妨。”郗愔道。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