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康元年十二月,贾秉携桓容上表离开仇池,日夜兼程赶往建康。
隆冬时节,北地水道不畅,一行人自陆路南下,过梁州后改行水路,期间短暂停留荆州,同桓豁会面,随后穿行豫州,一路东行姑孰,将桓容的亲笔书信交给桓冲。
待桓豁桓冲的回信送往仇池,贾秉继续启程,赶在元月晦日前抵达建康。
彼时,杨安的头颅已送抵长安,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朝会之上,苻坚面沉似水,扫视明光殿中,目光如刀,一下下刮得人生疼。
满朝文武都低着头,无一人出声。
自去岁以来,氐秦霉运当头,边界战事不断,胜少败多。朝堂之上,德高望重的老臣接二连三死去,先是朔方侯,紧接着就是建宁列公,人心愈不稳。
不等苻坚回过神来,太尉吕婆楼又突然病倒。
朔方侯年事已高,早晚有这一日;建宁列侯身染重病,也没能熬过隆冬;吕婆楼向来身体康健,之所以会突然倒下,实是接到长子的死讯,一时间禁受不住打击,这才一病不起。
思及此,苻坚不免有几分愧疚。
吕光死于秦璟之手,派他增援朔方的却是自己。
早在朝议之前,他心中已有出兵人选,吕氏父子赫然列在位。
吕婆楼不能轻易出长安,吕光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他本以为,秦璟再是能征善战,八千人也足以应付。不求立即将他赶出朔方、五原一带,凭借优势兵力,就此形成拉锯总有可能。
万万没料到,秦璟竟会冒大雪行军,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埋伏在大营之外,趁机动-夜-袭。
整整八千悍卒,不是死伤就是逃散,没跑的都成战-俘,被秦璟押送回昌黎。
等到大火烧尽,得到消息的边将才派斥候前来往查看。
茫茫大雪中,大营所在之处一片狼藉。
烧焦的帐篷和飞散的碎屑散落遍地,中间还有倒伏的尸身,早辨认不出生前模样。
贪婪的狼群游弋在废墟间,空中盘旋着成群的乌鸦,沙哑的叫声穿透北风,使得人头皮麻。
饶是屡经沙场、见惯生死,照样会被眼前一幕惊到。
斥候脸色煞白,腿肚子抖,压根没有下马,急匆匆掉头返回。遭受火-焚的营地被抛在身后,连同氐兵的骸骨一并被大雪掩埋。
待到来年雪化,一切的一切都会腐朽成碎渣,融入大地,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或许会留下几具烧焦的骸骨,向世人诉说这里到底生过什么。
此战之后,朔方城外二十里几乎成为禁-地,商队和游牧的部落途经此处,百分百都要绕路。实在绕不过去,也会远远扎营,小心的念几句“天神”“道祖”。
遇上胆子小的,夜半听到风声,被吓得瑟瑟抖、走不动道都有可能。
随着商队往来,朔方和武都之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吕婆楼本就是白人送黑人,丧子之痛难以言说,又听到这些杂七杂八的议论,气怒交加之下,病情变得更重。
吕延南下未归,吕宝和吕德世衣不解带,日夜守在病榻前,小心的侍奉汤药。奈何吕婆楼病入沉疴,竟至药石罔效。
进-出太尉府的医者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吕婆楼突然咽气,自己被愤怒的吕宝和吕德世乱刀砍死。
有心不来,国主又下了死命,实在没办法,只能备好遗书,提着脑袋出门。
吕婆楼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苻坚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这个关头,仇池被下的消息传来,杨安的人头被送到长安,明光殿中气压低得吓人,无论文臣武将,都是低眉敛目,喘口粗气都会提心吊胆。
别看苻坚爱好邀名,连举-旗-造-反的都能刀下留情。
这些都有一个前提,事情没严重到相当程度。
现如今,北边城池不稳,东边被秦策蚕食,西边什翼犍造-反,又被视为孱弱的晋兵攻下两郡!
就算再没脑子,也该意识到情况严峻。何况苻坚不笨,自然知晓其中厉害。
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朝中群臣又是各自怀心思,本该挺身而出、为国主解忧的武将再次成了鹌鹑,苻坚气得想杀人。
不用等到秋后算账,直接抄起刀子,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砍死!
“陛下,”带病上朝的王猛站起身,出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臣有奏。”
事情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必须找出破局的办法。
桓容一日不离仇池,留在南地的吕延就没法鼓动杨氏父子痛下杀手。而桓容不死,桓氏就不会立即同建康翻脸。
建康不乱,氐秦要防备的敌人就多出一个,始终无法尽全力扑灭什翼犍建立在姑臧的政权,更不用提击退秦璟,从秦策手里抢回地盘。
一环套着一环,桓容成为最紧要的突破点。
非是此事太过重要,王猛也不会让吕延冒险留在梁州。
吕婆楼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吕延再出差错,太尉府必当立即传出丧讯。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固守边城,以防贼兵。”
翻译过来,八千人都被一锅端,还是别想着往里添油,暂时放弃朔方和五原,严守其他边城。务求不让秦璟率领的骑兵踏入半步。
虽然话不好听,也会失去面子,好歹能保住边界的力量,不被秦氏一点点蚕食。
再者说,严寒时节,北地连降大雪,靠近草原的地界更是滴水成冰。这样寒冷的天气,骑兵出行都很困难,休说大举攻打城池,纯粹是找死。
秦璟能战不假,终归不能胜过老天。强行出兵的话,跟随他的胡骑必会心生不满,内讧都有可能。
王猛想得不错,也是如此建议苻坚。
氐秦国土被蚕食,从去岁至今,损失难以估量。但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必须步步小心,谨慎行事。
诸胡内迁之后,建立的政权不少,能长久的却是不多。
氐秦立国二十载,如今被夹在几个政权之前,强敌环伺,稍有不慎就将重蹈他人覆辙。为今之计,稳固长安,笼络部落领,抓牢手中力量,挑拨他人内部矛盾,寻机再起!
一番话说完,王猛退回队列。
明光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方才有朝臣出列,手持笏板,开口道:“臣附丞相之议。”
不附和又能如何?
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按照王猛说的,暂时放弃朔方和五原,避免和秦璟正面交锋,以防兵力空虚,为秦策和遗晋所趁。
除此之外,柔然和吐谷浑更需防备。
如果什翼犍没造-反,氐兵就此拿下西域,苻坚绝不会这么被动。但世事不如人意,什翼犍盘踞姑臧,口称进贡,却压根没打算向长安低头。
之前是有桓容暗中推动,如今则是和吐谷浑互抛-媚-眼,同柔然几部也有联络,仗着拓跋鲜卑出身,收拢不少流落在草原上的拓跋旧部,势力一度膨胀,早不是轻易就能拿下。
“臣附议!”
陆续有朝臣站出来,赞同王猛奏请。
苻坚狠狠磨着后槽牙,破天荒的没有当场点头,而是一言不拂袖而去。
群臣哗然,纷纷将视线投向王猛。
自王景略列班朝堂,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王猛神情不变,慢悠悠的站起身,转身走出明光殿。到了殿外,没有着急出宫,而是转道后殿,打算进一步劝说苻坚。
他能体会苻坚此刻的心情,憋屈,无比的憋屈。但情况如此,不忍一时之气,恐将迎来灭国的厄运。
昔日慕容鲜卑雄踞六州,照样被一夕攻入邺城。
如今的长安未必比邺城安全。
思及此,王猛长叹一声,肺中吸入一口凉气,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宁康二年,二月
桓容攻下仇池之后,没有着急返回幽州,而是暂时留下,督视城池重建,顺便等候桓冲和桓豁的回信。
攻城当日,东门和南门都被撞-成碎木,城门处的泥砖更塌陷一大片。想要重建,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好在桓使君手下不缺能人,不能大规模烧砖,可暂时以打磨的石块填补。城门处立起巨木,工匠轮换开工,两扇巨门很快现出雏形。
城墙之内,战中损毁的房屋多被修补。
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汉、胡的界限不再如之前泾渭分明,豪强富户纷纷慷慨解囊,帮助城内百姓渡过难关。
桓容下令打开粮仓,将氐兵抢来的粟米谷麦尽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