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台城
一场夜雨之后,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长乐宫内,宦者婢仆忙着清理阶前廊下,远远望见数名宗室女眷簇拥司马道福行来,立即侧身让到一边。
香风袭来,谈笑声随之飘过耳边。
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司马道福笑得格外明艳。细看却会现,笑容里带着嘲弄,十足的冰冷讽刺。
众人行至殿前,立即有宦者入内禀报。
少顷,阿麦从殿内行出,请司马道福等入内。
时值隆冬,南地湿冷,冷风飘过,几乎能浸到人的骨子里。
外殿雕窗紧闭,光线稍显得昏暗。走进内殿之后,陡然间明亮许多。
一面立屏风设在榻前,檀木为架,白玉为扇。玉面精细琢盛放的牡丹芍药,雍容华贵,巧夺天工。
靠墙摆放十余盏三足灯,将室内照得通亮。阵阵火光摇曳,却没有半点烟气。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李夫人位于右下。
两人面前设有矮榻,榻上堆着数卷竹简。另有两张裁成方形的绢布,虽已折起,仍隐隐透出黑色的字迹,鸾翱凤翥,笔势飞动,司马道福一眼认出,这是桓容的字迹。
一阵咕咕声传入耳中,灰黑色的鹁鸽振翅飞起,掠过众人头顶,落到殿中的木架上。
知晓李夫人的爱好,司马道福见怪不怪。她身后的女眷却是表情各异,既有好奇,又难免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早有传言太后甚是怜惜李氏,如今亲眼看到,仍不免心生诧异。
既非陪媵又非姊妹,主母同妾室相处这般融洽,且早在宣武皇帝驾崩前就是如此,倒也称得上是件奇事。
“阿姑。”
司马道福半点不见外,福身行礼之后,坐到宫婢备好的蒲团上。
宗室女眷如梦方醒,纷纷福身行礼。得南康公主唤起,才正身落座,动作和表情中都带着小心翼翼,透出几分刻意的谨慎。
“怎么这时候过来?”南康公主放下竹简,恰好盖住面前的绢布。
李夫人微微垂,亲手调制成一盏蜜水,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来与阿姑问安。”司马道福笑道,“几个从兄从嫂抵京不久,官家不在建康,从兄未得旨意不好入台城,从嫂惦记着与太后问安,凑巧碰到了一处。”
真实凑巧?
南康公主挑眉,饮下一口蜜水,不置可否。
李夫人颔轻笑,温柔娇美,如水的佳人,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威胁。
见太后不言,几位侯夫人难免有些忐忑。想到今日入宫的目的,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窥着太后的神情,小心出言,见对方没有生怒之意,开始试着探听口风。
南康公主历经世事,不用几人多说,就能听出背后之意。
李夫人冰雪聪慧,面上在笑,眸光却越来越冷。
迟迟不见太后出声,几人的心中越来越没底,声音渐低,犹如蚊蚋。到最后,终于坚持不下去,殿中陷入一片沉默。
司马道福端起茶汤,遮住嘴角的嘲讽。
她早知道会是这样。
送女郎入宫?亏这些人能想得出来。别说天子不会答应,太后这一关就休想过去!
同为司马氏又如何?
正因官家是太后亲生,更不会选司马氏女郎为后。不为皇后,入宫做个美人?好歹是前朝皇室血脉,即便降爵,该有的规矩总不能破,亏他们真能开口!
想到这里,司马道福不免有几分好笑。
比起这些人,那奴子倒显得聪明。自禅位之后,始终居于府内,非必要绝不出门。
王氏早有仳离之心,不愿同司马曜整日相对。借王蕴投向天子,凭真才实学得以重用,入青溪里后就搬出王府,归于家中。
对此,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众人体会其意,更不会没事找事多说些什么。不料想,因为这件事,倒是让归京的前诸侯王们粗估太后,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想要送女郎入宫!
放下漆盏,司马道福克制不住嘴角上翘。
大概是在封国呆得时间长了,不晓得官家和太后到底是什么性子,活该栽个跟头,才能彻底学会老实。
“太后……”一名女眷试着开口,她本为武陵王妃,后因诸侯王降爵,一落成为侯夫人,不得不离开封国,移居建康。
换种情况下,能长居建康未必是件坏事。
问题在于,天子禅位,司马氏成为“前朝皇室”,处境终归有几分艰难。不至于刀架在脖子上,行事也需处处小心,务求不被人抓住把柄,惹来不该有的祸事。
为求安稳,送女郎入宫可谓是一条捷径。
太后出身司马氏,官家身上也流着司马氏的血,女郎入宫之后,不奢望皇后之位,做个妃嫔美人总该可以。
如能顺利诞下皇子,太后总会顾念一二。
这样一来,哪怕司马氏不为皇室,也能保住现有的财富地位,日后再掌朝堂也非不可能。
奈何想法虽好,终归是镜花水月。
正如司马道福暗中讥嘲,封国呆得久了,不晓得南康公主和桓容的行事作风,更摸不清朝中形势,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空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晚会栽大跟头。
如今只看太后是否还会顾念血缘情分。
顾念的话,势必会开口婉拒,打消他们不该有的念头。假若不然,就此狠下心来,搬入青溪里的这几家都会吃到教训,不说丢掉性命,也会夺爵沦为庶人。
无需太后亲自出面,只要透出一星半点的风声,建康士族就会提前动手,将这几家彻底踩进泥里。
同情?
司马道福冷笑。
想当初,谁帮过阿父,谁又怜惜过她?
一样的冷心冷肺,不过是风水轮转罢了。
最终,几人无功而返,出宫时都有几分丧气。唯恐引起太后不满,都不敢摆上明面,硬是堆起笑脸,想着下次再入台城。
司马道福没有一起离开,独自留在长乐宫,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呈于南康公主面前。
“什么?”南康公主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抬头看向司马道福。
“姑孰送来的消息。”司马道福道,“说是桓济病重,九成熬不到明年开春。”
“齐王那里怎么说?”南康公主展开书信,大致扫过一遍,蹙眉问道。
“正是叔父派人送信。”司马道福没有半点伤感,“我来请示阿姑,想着元月之后,启程往姑孰一趟。”
桓济病入膏肓,既是旧疾复,也是心中郁闷,始终不得纾解。灵丹妙药再多,医者的手段再高,终究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对他而言,死亡或许也是种解脱。
桓熙和他一样,终日与酒为伴,显然也熬不过几年。
桓歆依旧怀抱着希望,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登朝堂,不屑同这两人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