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走,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楚娘子这一曲子,可有名目?”
楚莲香放下琵琶和手中的木拨子,有些疲惫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点头应道:“有辱杜郎君清听,曲名《风声鹤唳》,得自昔日秦晋淝水之战。”
“何人所作?”
“奴因听得公孙大家洛阳剑舞《楚汉》有感,一时研读诸多搜罗的曲谱,倾近三年之力勉力而作。奈何终究功力绝浅,今日第一次演奏此曲,让杜郎君和诸位郎君见笑了。”楚莲香起身盈盈行礼,起身之后方才说道,“奴六岁识谱习练琵琶,至今已经有十二年,略窥堂奥,一直还有些沾沾自喜。不想得闻杜郎君习练琵琶不过数载,便能技艺精湛,更谱出少有佳曲,不知可有机会请杜郎君指点么?”
听到这一句指点,韦礼等人顿时大声起哄了起来。而杜士仪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便一摊手道:“我不过是得天之幸,有了些许薄名,哪里比得上楚娘子这些年来苦练技艺?楚娘子,琵琶请借我一用!”
眼见那侍女看了一眼楚莲香,随即两眼放光地捧了琵琶到自己跟前,杜士仪随手一试音,接过木拨子思忖片刻,便如同楚莲香那样横拨琵琶弹奏了起来。然而,他练习多年的都是竖弹手拨,此刻几个残破的音节过后,就只见人人瞪大了眼睛,他便丢下木拨子哈哈大笑道:“所以,大家都听到了,术业有专攻,横拨琵琶妙绝音,楚娘子远胜过我,何需妄自菲薄?以你这技艺,在教坊之中博得一席都不在话下,我能指点的便只有一句话,楚娘子自己的打算如何?”
打算,她能有何打算?自打懂事之后便知道自己不过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容不得半点遐思。年岁渐长,在这平康北里被人称作是都知娘子,五陵年少争相求着一亲芳泽,王七娘又把她当成了摇钱树,可如今容色再艳,技艺再精又如何?到老了甚至未必能如王七娘那般自立门户,而就算自立门户,再养一些如当年自己一般的少女,继而再一代接一代地如此下去么?
席间再一次恢复到了哄闹喧嚣的情景,楚莲香却是五味杂陈地来到杜士仪身侧,跪坐侍酒之后双手奉上,这才低声说道:“杜郎君觉得奴又能有何打算?”
“你那横拨琵琶的造诣,有朝一日兴许会登峰造极。”杜士仪想到刚刚那一曲那种铁骑突击的杀伐之音,接过酒盏之后一饮而尽,随即才苦笑摇头道,“然则这世上以艺动人,殊为不易。即便公孙大家,还不是需得人前立誓,让别人永绝念想,这才能够终得清净?都知娘子若是不想再过以色动人的日子,要么一鸣惊人声名动天子,要么便是寻一良人庇护。说起来,公孙大家那性子,兴许会对你这琵琶赞不绝口。”
楚莲香露出了一丝异色,许久才深深俯道:“多谢杜郎君指点!”
这一夜一直闹到了天明,杜士仪还被人挤兑得又弹了两曲子方才过关,至于韦礼被人逼着下场跳胡旋舞,两个圈子就转晕了,这却不足为外人道。那些登第之后的志得意满,守选时的心灰意冷,奔走求官时的冰火两重天……一切的一切都被丢在了脑后,所有人都尽情享受着这一夜的放松和癫狂。等到大清早晨钟敲响时,众人由人服侍着梳洗过后出了这王七娘家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长长舒了一口气。
“聚散有时,不能强求,各位,来日再聚!”
一夜半醉,早起出长安之后又疾驰了将近一个时辰,杜士仪方才回到了樊川杜曲的老宅。尽管杜十三娘早就知道兄长要在长安城留宿一晚上,可这会儿见人如此一身酒气回来,她仍是不禁大吃一惊,待得知韦礼等人拉着他去了平康北里厮混一晚上,她不禁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忙着把人扶回房时便轻声嘀咕道:“都已经累了一天还去那种地方消遣……”
“就是因为累了一天,尽情闹了一个晚上,我倒是松快多了!”跨进屋子的时候,杜士仪笑着在妹妹头上轻轻一拍,随即便开口说道,“我先去沐浴。等过了今天,接下来我就得复出各处走动了,明天你陪我一块去拜谢殷夫人吧。这一年多来,她对你可是恩惠深重。”
“嗯。”杜十三娘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忙又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对了,阿兄,东都永丰里崔家赵国夫人有信给你。”
“我知道了,一会儿就看。”
然而,当杜士仪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满心疲惫地打开那封信时,他原本那一腔弥漫全身的睡意却突然消失殆尽。信上赵国夫人李氏那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字迹之中,最重要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赤毕等人追随他多时,倘若他同意,他们也愿意,崔家打算将这些家仆部曲连同家人一并转赠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