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枚指肚大小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珍珠、玉珠的,大活佛的宝珠形状很不规整,并非浑圆一体,更像长坏了的小枣,造型扭曲古怪。
而且珠子的光泽也很可疑,在烛火映衬下,透出淡淡的白色光芒,全无明珠宝气,却充满圣洁之意。
古怪的珠子,柴措答塔宫中最最珍贵的收藏……历代上师的顶骨舍利珠。
烈火炼化后的佛骨,所以扭曲,所以圣洁。
大活佛执着一方丝帕,小心擦拭着这些顶骨珠子。每到心烦的时候,大活佛都会做这件事,前辈上师毕生修持的精华,浸染于佛法的骨珠能让他内心平静。
“三十万两黄金,给犬戎单于的定钱被燕军缴去了?本来也不是我的钱,倒不用太心疼,可是这笔钱送不到……”大活佛似笑非笑,声音很轻:“会耽误我的事情。”
三十万两黄金,是燕国师‘请客’,替吐蕃买十万狼卒进攻回鹘的定钱,这笔钱在吐蕃人眼中事关重大,一直有专人在燕与犬戎边境盯着这笔买卖,一出纰漏立刻传书大活佛;但是这件事在燕国边关将领眼中却算不得太严重,不过是一笔可疑巨款被及时查处、避免流往国外,又因奏折中藏了份邀功之意,不好用加急递送,所以只按普通奏折处理,道道转手送到景泰面前。
距离有远近,但是对消息的处理也缓急不同,所以景泰和大活佛收到消息的时间相差无几。
大活佛抬头望向乌达:“盛景和尚到哪里了?”
乌达仍维持大拜的姿势:“燕国师还在东原,师尊若召见,弟子便传讯着他立刻赶来,全力赶路的话,大概六七天的样子便能抵达圣城。”
大活佛一晒:“三十万两金子,就能让他立刻见我?按你的说法,柴措答塔宫还真不怎么值钱。传召就不必了,替我传个口讯,问他这事该怎么办,要是他没办法或者赶不及再补上去,这次七七庆典他也不用来观礼了,这便打道回府,回他的庙里,等着和景泰拼命吧。”
乌达领命正要离开,大活佛又想起一件事:“云顶和无鱼有消息了么?”
五天前,来自南理的、正带着一众禅宗高僧在向圣城行进的使团首领无鱼,忽然向负责领队的吐蕃喇嘛请辞,说收到国内消息,有紧急事情不得不立刻赶回去,并亲手写了致歉信笺请喇嘛弟子代为转呈大活佛,随即她就离开队伍,云顶活佛也随她一起离开了。
云顶和无鱼走得突然,何况南理佛家有事,云顶又何必跟着?当时就有密宗弟子暗中跟踪,想看看他们到要去哪里,结果没跟上半天两个人就消失不见。
乌达摇了摇头:“还没能找到人。”
博结没再说话,又开始专心擦拭宝珠,直到手中这一枚再没有半点尘埃,他才将其放回匣内……大活佛放下宝珠之际,中土上的另一位雄主、回鹘之王圣火真使、奎尼图艾迪大可汗正举起一把小刀,仔细地端详着。
毫无稀奇之处,汉家随处可见的小刀,几乎每位郎中的药箱里都会备上一把,遇到患者又外创时用之剜除腐肉。
不过大可汗手中的这把小刀,还有另一重意义,它代表了一个人:宋阳。
当年在凤凰城同升客栈中,大可汗用自己的火芯玉佩换回的就是这把小刀。
看了好一阵,大可汗放下刀子,目光一一望过面前肃立的诸位重臣,声音低沉:“圣火赐予我的兄弟,宋阳王驾在草原失踪了。他是为了观我登基大典才冒险前来,若有闪失,我难辞其咎。”
几位刚刚从热被窝里被召至宫中的回鹘重臣面面相觑,昨天大可汗就收到了来自南理的传书,获知宋阳失踪的消息,之后一个时辰圣火殿传出谕令,发动回鹘在草原上的所有眼线,全力追查宋阳王驾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昨天已经有了定议,事情又没有特殊变化,现在又何必再提。
大可汗脸色阴沉,继续道:“当年我奉圣火之谕进入吐蕃刺探敌情,不幸中伏,身受重伤、逃亡无路,不得已混入商队,委身为奴被贩卖至南理,始终找不到脱逃的机会,是宋阳赐我自由身,他的举手之劳,却是本王一场新生,他救我第一次。”
“随即红城遭遇天大灾难,宋阳力挽狂澜,救下了整整一座城池、无数条姓命,要知本王当时也在红城。他不是专程为了救我而出手,但我却实实在在得了他的恩惠,这才能活到今天,两天之内,他第二次救我姓命。”
“第三次,我在凤凰城遇险,必死之局里,又逢宋阳搭救……每次我深陷危局宋阳总能及时出现,救我于危殆之中,由此本王笃信,他是圣火赐予我的守护,赐予我的兄弟,属于我的一切,都将与他分享。”
大可汗稍稍停顿了片刻,随后加重语气问众人:“可有异议?”
重臣自然摇头。大可汗面色微缓,又继续道:“宋阳不曾让我失望,他对回鹘也有相助,若非他的慷慨,一品擂上回鹘勇士又岂能扬威天下?”说到这里,大可汗陡地话锋一转:“可是现在,屡次救我的兄弟深陷险境,我在哪里?于回鹘有恩有义的护持圣火王遭草原狼子的暗算,我们回鹘的勇士又在哪里?”
大可汗奋起一拳,重重砸上了面前桌案。‘曰出东方’本就是国内出名的勇者,以他的勇武,若非身份特殊不容闪失,是有资格参加当年一品擂的,这一拳的力气远非景泰可比,喀嚓一声大响,厚重桌案被他一拳砸踏,大可汗声色俱厉:“只待天亮,本王便传令全疆,集结所有大漠勇士,弯刀直指东方,大军突袭草原,打破狼子的石关、烧掉狼子的草窝,在圣火指引下寻找我的兄弟,回鹘的兄弟!找不到宋阳,我又何以为王。”
此言一出闻者无不大吃一惊。这种事可万万做不得,回鹘新旧交替不久,虽然是顺利过渡,但毕竟也引出了些小小震动,实在不是发动大战的好时机。何况此时已到秋季,凛冬将至,届时草原上的阴冷寒风能把灵魂都吹散,大军过去冻死的比战死的还要多得多,以前回鹘就吃过这样的亏,就算真要打也要等开春再说。
可是相比于犬戎、吐蕃和汉人,回鹘最最崇尚兄弟情义,大可汗真要天亮后公布理由传令下去,号召全境备战,举国上下都会积极响应,为救兄弟不惜拼死一战,到那时真就想拦也拦不住了。
几位重臣立刻大声劝阻,痛陈此举之害,此乃亡国之战,万万使不得,但是大可汗全不为所动,口中大吼大叫,这一仗非打不可。偏偏他开战的理由在回鹘国内完全能说得通,明明是昏君所为,却又理直气壮。
非打不可也不能让他随着姓子去打,几位大臣气晕了、急疯了,苦口婆心拼出老命去劝,大可汗也越说越激动,攥起斗大的拳头咚咚擂着自己胸口,在激烈争吵了半晌后,‘曰出东方’也累了,毫不讲究威仪,随便依着一根柱子坐到在地,粗重喘息着,根本不再搭理身边犹自说个不停的臣子,似乎是太激动所致,神智都有些迷离了,喃喃自语着:“他救我数不清多少次,我却连一点小忙都没帮过他,莫说帮忙,就是他和我提过的几件心愿,本王都回绝掉了,一桩也未曾答应过。”
“宋阳恨吐蕃人欺侮南理,曾求本王出兵教训高原上的番子,但中土形式复杂,万事当以家国为重,本王回绝了他,宋阳不强求,只一笑了之。”如是宋阳在场、又没丢掉记忆的话,当瞪大眼睛问他一句: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话?
曰出东方继续沉迷幻境,喃喃不停:“当年睛城,宋阳与阿夏并肩苦战,结下兄妹之情,他知道阿夏与本王情投意合,曾力劝我迎娶阿夏,可身份天差地远,纵我有意,你等也不会答应……他的小小心愿,我都回绝得毫无余地,本王只想着,真正的义气不在那些小事上,可如今他生死不知,我还要无动于衷么!”
其他人仍劝谏不停,但是臣子中的一位老王驾眼中已经露出了大悟之色,他大概明白自家大可汗今天唱得是哪一出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