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子路恍若未闻,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步入帐内后,却见里头灯火通明,身材不算高的第五伦正穿着一身便服,负手看着墙上的地图,身边只有几名郎官和亲卫陪着。
“城头子路,又名爰曾。”
“大河赤眉统帅。”
第五伦回头打量着城头子路,本以为他会抬头怒目而视,骂声不绝,可城头子路却面色晦暗,一副等死的架势。
第五伦遂摇头:“本以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如此无精打采,遭此大败,汝莫非是服输了?”
“败?”城头子路终于有了点反应,冷笑道:“我深入魏郡,烧了沙麓,满获粮食而归,若非运气不好,遇到开河,遭大水所冲,冀州兵又算得了什么?”
第五伦道:“既然如此,予今遣汝归营勒兵,鸣鼓相攻,决其胜负,负者皆杀,汝可愿与?”
这下城头子路不再嘴硬了,他本就是知道正面打不过才跑路的,赤眉也听说魏皇没有大肆屠俘的习惯,过去被抓的人,干几年苦力就能重新当编户齐民,他城头子路倒是没有生念了,又何苦拖着兄弟姊妹们一起死呢?
于是只闭上眼道:“既然为汝所擒,要杀要戮随意,休得多言!”
第五伦笑道:“你城头子路亦是善将兵之人,能与文渊将军纠缠许久,足见不凡,就此丧命多可惜,予还想用汝及大河赤眉,替予对付大敌呢。”
“哈哈哈哈。”他说得如此直白,让城头子路大笑起来:“第五伦,汝虽逼死了迟妪,但也将魏地治得不错,以至于吾等深入后,连穷苦之人亦不愿加入,本以为乃是帝王里的佼佼,不曾想,却如此可笑。”
他咬牙切齿道:“汝欲以我为刀,替汝去打樊巨人?还是吴王刘秀?休要假装慈悯,汝等这些满心只有帝王霸道的所谓英雄,不过是想将赤眉当成刀,去一点点消磨殆尽罢了!”
第五伦却道:“你却是料错了,予最大的敌人,并非樊崇、刘秀、公孙述。”
当然,王莽就更不配不上了,第五伦甚至连派人“造谣”田翁真实身份的欲望都没有。
“今日观此凌洪,予算是明白了。”
“予之大敌,天下之大害,便是黄河!”
这话是吼出来的,带着今日目睹种种的愤慨与不甘。
城头子路颇为惊诧,却听第五伦道:“予审讯过几个被俘赤眉三老,听彼辈说了迟昭平与你的夙愿,汝等皆是沿河灾民,为河患所迫,最初多半指望新室朝廷治河赈济,但等来的却是愈繁重的杂税,不得已而反。”
嘴上天天喊着要改天换地的王巨君,这个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在黄河决口面前原形毕露,直接顺势躺平,这是第五伦最鄙夷他的地方。
彼时彼刻,恰逢此时此刻。
第五伦道:“汝等遂深恨新室,以为毁了沙麓,就能让大河平息怒意,如今沙麓已毁,王莽宗族坟庙尽隳,然大河又如何?安分了么?”
丝毫没有,黄河用一场突如其来的凌洪,彻头彻尾地嘲笑了赤眉的愚昧和天真。
原来,他们只是为了一个虚假的谎言而努力,如今一切落空,城头子路也垮了,甚至连提刀再战的念头都没有,只想一死了之。
“先前说你大败,并非指为予所败。”
“而是说,汝等为河所败后,就要甘心做安安溺鬼了么!?”
第五伦的话,一句句撞在城头子路胸膛上,让他死寂的心重新跳了起来。
“皇帝,指望不上。”
“神仙,亦对汝等死活无动于衷。”
“怎么办?”
“怎么办?”城头子路若是知道,他也不必如此绝望啊!他们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包括残忍地将童男童女投入河中祭奠河伯,俯祭拜,求她别生气了,但黄河从未听过,依然我行我素,自从决口改道后,没了限制,几乎年年都在闹。
“还有一个办法!”
第五伦道:“既然古有大禹治水,近有汉武瓠子堵口,河水未必不可治。”
“爰曾,城头子路。”
“汝等祸乱魏郡及河北,罪孽沉重,百死不枉,但如今有一个让所有赤眉将功赎罪,活下去,甚至能回归家园的机会。”
第五伦向他伸出了手:“予与王莽那直接归降绥靖于河的庸君不同。”
“大河泛滥十数年,毁良田无数顷,害灾民数百万,因此而死者不可计数,予深恶之!”
“予不相信什么圣人降世,拯救万生,只有靠吾等自己的双手,才能让她重新安分。”
“予欲以大河赤眉为长缨,一起缚住这条‘黄龙’!势要让她从天下之大害,变成天下之大利。”
这就是第五伦在小丘上,对黄河说的话。
没错,我们是虫子,个体永远渺小,永远无法征服自然。
但我们也有生存的权力,宁做奋臂螳螂,也要在汹涌大潮中挥舞双臂挣扎!
人类的制度、文明,也在这一次次挣扎中螺旋向上!一点点升阶超越。
“古有后羿射九日,舜帝除四凶,周公驱猛兽。”
“今人,岂能不如前人。”
“予在此,代受苦受灾的天下万民,对黄河,传檄宣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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