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九月,北地便开始下雪了,眼下是十一月,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从昨天就开始下雪,一天一夜还没有停过。
仆役们穿着木屐,在园子里扫雪,可刚刚扫过的地方很快便又铺上一层积雪。
田野走石阶,转身看看廊外的大雪,漫天雪花纷纷扬扬,似扯碎了的云彩朦胧着整个天际。
他抖抖狐裘上的雪花,又把沾上雪水的鞋子在门口的厚毯上蹭了蹭,这才走进屋里。
屋内烧着地龙,还放了一只大火盆,火盆里用的木柴都是浸过香料的,带着淡淡的松香,让人精神为这一震。
田野看一眼罗汉椅上半靠着正在看书的少年,他穿着松青色的锦缎棉袍,领口和袖口滚着银狐毛边,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髻上缀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明珠,衬得那张欺霜胜雪的俊脸更加晶莹。
“大人,小可回来了。”
邱云渡放下手里的书,一双凤目懒洋洋地看向门口站着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指指火盆前的蒲团,示意他坐下暖暖身子。
田野已经习惯了这位年少东翁的作派,自顾自坐下,用冻得冰凉的手放到火盆一侧暖着,有丫头捧了热茶进来,邱云渡却挥挥手,不耐烦地道:“把茶端下去,上酒,把万岁上个月赐给本官的御河醇拿一坛上来!”
田野笑得云淡风轻:“大人不问小可此事可否办成?”
邱云渡重又拿起那本书,悠哉道:“你能活着回来,那必是办成了。”
田野站起身来,向邱云渡深施一礼:“回大人,小可幸不辱使命。”
丫头端了酒上来,红陶的酒坛子放在黑漆四方托盘上:“大人,可否要把酒暖一暖?”
邱云渡道:“酒要冷着喝才更有味道。”
说完,他捧起酒坛子,亲手倒了两杯酒,田野一怔,在他眼中,邱云渡养尊处优,衣食住行都极尽奢华,似这般用酒坛子直接倒酒,他还是头一次看到。
田野抬腿上下,恭敬地从托盘上端起酒杯,酒水泛着一点儿黄,这是崇文帝让人专门给阿渡酿的酒,北地天寒,这酒里加了枸杞,暖身补血气。
邱云渡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田野道:“邱某以这杯酒谢过义士!”
田野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他笑起来很好看,就像春日里的阳光,温暖着这冰冷的雪天。
“大人救了田某的性命,田某当不起义士二字,但田某愿为大人抛头颅洒热血,死而后已!”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田野刚刚刺杀了长天教的第二号人物焦勇。
焦勇的祖父是当年伪帝吴奔的宰相,光复门瓦解后,吴皇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已经远遁南方的焦勇,并请他回到北地,出任自己的军师。
也正是这个焦勇,帮助吴皇子创立了长天教,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北地发展了大批教徒,其中不乏有权有钱之流。
焦勇为人谨慎,平素出行身边必带多名死士保护,邱云渡在北地杀了大批教徒,却一直不能动摇长天教的上层内部,三天前他得到密报,焦勇来到这里传教,为免打草惊蛇,对付焦勇只能暗杀,但焦勇是只老狐狸,且据说武功高强,身边又是铜墙铁壁,邱云渡和田野商议许久也没有合适人选,最后田野请缨,他要亲自行刺!
田野慢慢打开被他搁在一旁的革囊,一股血腥气传出来,两个小丫头惊呼一声,吓得险些扔掉手里的托盘。
邱云渡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没用的东西,若是她在,肯定不会这样大惊小怪,她连棺材铺都敢开,才不会怕死人。
田野已经把革囊打开,里面现出一颗人头,血淋淋的,怒目圆睁。
邱云渡看着这颗人头,眼中渐渐涌上喜悦,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映得整张脸都明艳起来。
“把这颗人头挂到城门口三个月,以儆效尤!”
噗通一声,一名侍女已经昏倒在地,她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死人头,还是这么可怕的人头。
邱云渡厌恶地看她一眼,对另一名吓得籁籁发抖的丫头道:“让人把她拖下去,这么胆小,不配服侍本官!”
田野皱着眉看看那个不中用的女孩,眼中涌上一丝怜悯,他见过这个小丫头,秀秀气气的。
“大人息怒,她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胆子小也是应该,女孩儿家哪有不怕死人的,何况还是人头。”
邱云渡不耐烦,但脸上却泛起一点酡红:“谁说的,本官便认识一个姑娘,她定然不会像这些废物一般没用,她很小年纪就敢开棺材铺了,哈哈,你见过开棺材铺的小姑娘吗?她就是。”
田野一怔:“棺材铺?大人您说那位姑娘开棺材铺?”
邱云渡皱起两道秀挺的眉毛,问道:“怎么,你也认识开棺材铺的姑娘吗?”
田野遂即微笑:“在下不认识,只是太过惊异,居然有姑娘开棺材铺的,真乃闻所未闻。”
邱云渡并没有看到田野眼中一闪即逝的那一抹温柔,他的脸上和眼中都是一片晴朗,往日的冷峻和阴翳全都不见了。
“她就是那样与众不同,我从未见过比她更可爱的姑娘。”
田野轻声问道:“斗胆问一句,这位姑娘可是大人心仪之人?”
邱云渡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懊恼:“是又如何,她怕是已经恼了我了。”
这一刻的邱云渡不再是冷傲的霸道总兵,他只是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少年。
田野深深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大人,在下马上去让人把焦勇这厮的人头挂到城门去,先失陪了。”
看他急匆匆拿着人头走出去,邱云渡心中掠过一缕疑问,今日的田野似乎有些不同,为什么呢?
田野走出很远,这才回过头去,望着雪地上自己的一串脚印。这脚印是他故意踩上去的,以他如今的功夫,原是不应留下这么深的足印的,但他不想让人发现他有轻功,且,还是那么高的轻功。
踏雪无痕的绝技早已只存在于传说中,但是对一个以偷为生的家族来说,却并非是传说。
他们天生异禀,体质与常人本就不同,再加上家传密笈和自幼苦练,不到二十岁便已能于雪地之上不留任何痕迹。
脚印很快便被不断落下的雪花盖上,变成浅浅的一串痕迹,田野伫立在雪中有些失神。
开棺材铺的小姑娘他也认识一位,他已经认识了她很多年,那时她只有两岁,被烧酒灌得昏迷不醒,小脸蛋红彤彤的,热得烫手,他抱起她,她的身子很小很软,缩成小小的一团,轻得就像棉絮,他不敢用力,担心稍一用力,这小小的人儿就会碎了。
他问爹爹:“她不会像小妹那样死了吧?”
爹爹看着他,眼里泛起泪光:“不会,你看她睡觉的时候还挂着笑,她是个有福的孩子,一定能活下来,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小妹。”
七岁的他暗暗发誓,他要把所有的好吃的好玩的全都给小妹,就连他存了好久的压岁钱也可以拿出来给小妹买糖吃。
他带着小妹在山里爬树摘花,掏鸟蛋摸小鱼,曾经,他以为这样就是他们的一生一世,他以为爹爹、他和小妹,一家人永远不会分开。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日,他亲手把小妹送走,只是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一送就再也不能把她带回来。
田野的嘴里还有御河醇的芳香,但此刻却多了一丝苦味,那是从心底泛起的凄苦。
希望邱云渡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小妹,他不希望小妹和邱云渡有任何瓜葛。
他的小妹是娇滴滴的小花,虽然淘气可却绝对善良,邱云渡不是她的良配。
他看一眼手中装着人头的革囊,厌恶的别过脸去。他讨厌杀人,更不嗜血。
雪下得更大了,田野裹紧身上的狐裘,走进漫天风雪之中,雪白的狐裘和这片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很快便消失不见。
邱云渡依然坐在暖阁中,他的手里还是那卷书,可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字里行间都是那人的倩影,她站在桃花树下,笑得洋洋得意,他就是喜欢看她这样的笑容,她的笑比桃花还要美。
那个春夜,他原想翻墙进去偷偷看她一眼,可他却意外地看到她大半夜里正在树上飞来飞去。鬼使神差地他带走了她,当他和她骑在马上时,他就在想着,干脆就这样带她走吧,走得远远的。
他真是曾经这样想过的,可当她问他愿不愿意和她私奔时,他却没有把那一刻的想法告诉她,因为那只是一刹那的想法而已,为什么要私奔呢,又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可他并不知道,有一个人曾经告诉过她,真若有那么一日,他会带她一起私奔的。
而那个人长年累月徘徊在红叶林,只为等待那个曾经失去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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