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高明。”唐云钦佩地说道,“大人的一番话,让下官豁然开朗,下官没有大人看的那么远,出的也都是些贪图蝇头小利的主意。下官要好好想想,再向大人回复。”
李弘笑着说道:“我只不过就事论事而已,谈不上看的远,你不要混乱奉承。另外还有一件事你要切切注意,军市里的营妓大都身世悲惨,许多人都是因为受到牵连才被配到军市里做营妓,甚至还有一部分人是冤屈致罪,所以你不要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如果有人愿意娶她们回家,只要她们自己同意,军令就要一律放行,不允许从中作梗。”
“那要是刑罚时间未满呢?”唐云问道,“大汉律只允许她们刑满后返回原籍,并没有大人的这种嫁娶之说。”
李弘笑而不语。
左彦凑到唐云的耳边小声说了两句。唐云恍然大悟,随即笑道:“这种事还是大人说了算吧,我和军令两人只管呈报,不管放行。”
左彦说道:“此事大人也就在这里说说,你心里有数就行。将来国家安定,战火平息,这些胡人将士总要妥善安排,总不能让他们再回大漠去,所以这成家立业是一件大事。如果这事你能办好,对大汉国边郡的稳定可是大功一件啊。”
唐云摸摸下巴,看了李弘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营妓是不是越多越好?”
“这几年,我们四下征伐,居无定所,还是随遇而安吧。”李弘笑道,“这是将来的事,目前你还是帮助大军赚钱,其它的事知道就行。”
“但是没有固定的大营,何来军市?”唐云不解地问道,“没有军市,这么多话不就白说了?”
“到太原郡以后,我们大概要待很长一段时间。”李弘说道,“打下晋阳后,我们在晋阳大营驻扎,那里就有军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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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里一时无人说话,大家都在想李弘这句话的意思。
李玮忍不住问道:“大人,难道你想招抚黄巾贼?”
“对。”李弘环视众人一眼,缓缓说道,“虽然我们还没到太原郡,但这仗怎么打,我还是想先对你们说说,希望你们都能理解我的意图,做起事来不至于茫然无措。”
“无论是太原郡还是上党郡,地形复杂,大山众多,我们的骑兵很难挥什么作用。你们不要指望我会象鲜卑人一样,用骑兵攻城,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干的。”
“鲜卑人用骑兵攻城,纯属无奈之举,他们本来就是马背上长大的,对他们来说,没有骑兵步兵之分,无论是草原作战还是攻打城池,都是那帮人打仗。但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大汉国国势日衰,边郡人口越来越少,擅长骑射的士兵很难招募,组建一支强大的骑兵军,基本上就是奢望。我现在手上这点骑兵都是胡人,将来我还指望他们戍守边关,我可不愿意拿出来攻城。”
“我们有两万步兵,如果辅以铁骑,在一段时间内击败张燕的黄巾军,的确有胜算,但问题是,他们打输了就逃上太行山,等我们一撤军,他们又下山为患,这种局面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张角死了,出来了张牛角;张牛角死了,又出来个张燕;现在我们即使把张燕打死了,谁说不会出现另外一个黄巾领?”
“每一次平叛,都要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都要让更多的人死于饥饿,都要让我大汉国伤痕累累,奄奄一息,难道我们非要打,非要杀,非要把大汉国连同黄巾军一起葬送吗?”
“大人,你的意思我们能理解,但你不能不考虑陛下和朝廷的意思。”李玮担心地说道,“西凉招抚因你而起,但最后的结果一团糟,最后还是翼城一战决定了胜负,所以,这招抚黄巾贼的难度……”
李弘手抚长,说道:“难度肯定大,但只有我们上下同心,应该能办到。现在的事情,我们不能都听陛下和朝廷的,我们要为大汉国的将来考虑,要为跟随黄巾军的上百万流民考虑,更重要的是为我们自己,为我们的士兵考虑。”
李弘笑容渐敛,慨然叹道:“我们在瘿陶大战中,损失惨重,钜鹿郡的冯翊大人,军司马郦寒,伏强,还有许多兄弟,都战死了。黄巾军呢?他们的大领张牛角战死了,十几万士兵战死了。冀州幽州的流民呢?几个月的战祸,至少死了几十万人。但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黄巾军的大旗还在举着,而我们的兄弟却已经成了灰,散落各地的流民还在不断地死去。这时候,陛下和朝廷里的那帮官僚在干什么?他们除了庆贺平叛胜利之外,他们还干了什么?他们想过多少解决流民的问题?流民不解决,黄巾军又怎能解决?”
“如果我们不把流落在太行山上的百万流民安置好,就根本不能平定黄巾军的叛乱,不要说今年不行,就是几年之后都不行。山上有那么多人,而山下各地的流民还在不断地涌向山上。诸位请想一想,我们要杀到什么时候才能杀完?”
“如果我们事事都指望陛下和朝廷,这仗就打不完,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要死在战场上,谁都活不了。”
“所以我决意招抚,那笔钱也是为了安置流民用的。你们都知道,大司农府已经被连番大战掏空了,朝廷能不能给我们提供军资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因此,这个钱,只有我们自己出,反正这也是大汉国的钱,是大汉国百姓的血汗。”
“大人,早知道这样,在西凉肃贪的时候就应该留下几十亿钱。”唐云不满地嘟囔道。
“我哪知道我能活到现在?”李弘苦笑道,“对我来说,性命是一件朝夕不保的东西,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所以我很少考虑这些头痛的事,但这次不行,这次我必须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和张燕做个彻底的了断。”
“大人的意思是想通过招抚黄巾军来解决太行山上的百万流民,那么,大人心里有具体的办法吗?”李玮问道。
李弘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没有,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件事牵涉到黄巾军,牵涉到并州府,牵涉到朝廷,更涉及到大汉律,官制,土地,人口,赋税,方方面面,最后所有的事情都还要陛下点头,其中的复杂程度,我们无从预料,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尤其是现在,我连怎样让张燕同意受抚我都不知道。是打痛他呢还是主动找他谈?打痛他,他可能掉头跑回太行山;找他谈,他也许以为我打不过他,反而处处刁难。另外就是陛下那里,我如果不打,陛下会怎么想呢?我如果提出招抚之议,陛下会不会答应呢?”
大帐内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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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问题,是大汉朝这几十年来一个无法解决的顽疾,也是滋生叛乱的根本原因。”李玮沉思良久,对帐内众人说道,“大人的想法虽然非常好,但真正要解决这个问题,恐怕非大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更不是用几十亿钱就可以做到的。如果用钱就可以解决流民问题,大汉国早就没有流民了,当然也就没有现在的叛乱和战祸了。”
李弘点点头,说道:“仲渊说得对,我也知道很难,几乎不太可能,所以我才把自己的想法现在就告诉大家,其目的就是为了大家能够齐心协力,有劲往一处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暂时解决的办法。你们要知道,现在即使只解决太行山一部分流民,也能解决大问题啊。”
“我在洛阳的时候,和陛下,和刘虞大人,皇甫嵩大人都说起过流民问题,但陛下和诸位大臣一筹莫展,都没有提出过什么好办法。我至今没有想明白,我堂堂大汉国,为什么就不能解决流民问题?难道,它真的就无法根治吗?”
“诸位谁能告诉我,造成这流民问题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众人互相看看,都摇摇头,只有李玮在一旁欲言又止。
“仲渊,你说说。”李弘指着他说道,“你对王符先生的《潜夫论》很有见解,是不是知道其中的症结所在?”
李玮拱手说道:“大人,朝廷大员不是不知道流民问题的症结所在,而是这个症结问题关系到他们自己的财富,所以谁都不愿意说,谁也不能说,更不要说去解决了。”
“我大汉国的先祖高皇帝和他的臣僚们都是穷苦出身,过去都是贱民或者小吏,知道百姓穷苦的原因,所以他们打下江山后,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天下的土地分给天下的每一个百姓,然后让他们耕种,由国家收取赋税,征用劳役。这样一来,男耕女织,衣食无忧,君民相安,天下就可以永保太平了。”
“刚刚经过几十年战乱之后的大汉国,通过这种办法,迅速繁荣和强大了起来。随着国家稳定,百姓们安居乐业,大家越来越富裕,人口也随之迅速增长。人口一多,土地就不够,于是土地的分配逐渐生了变化。”
“由于国家日益繁荣,有钱人越来越多,加上天灾人祸,对外战争等等不确定因素,造成了需求量越来越大的土地不断地更换着自己的主人,于是大汉国的土地越来越集中到少数人的手里。这些少数人就是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世族官僚,门阀富豪。他们得到土地的方法很多,主要是通过买卖,当然,其中也有人采取*的办法。”
“按理说,臣民拥有的个人财富越多,大汉国就越富有,但为什么会出现如今这种现状呢?”
李玮稍稍停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就牵扯到我大汉国的赋税和土地所属问题。”
“我大汉的赋税绝对是轻赋,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战国的时候,孟子说,‘什一而税,王者之政’,可见战国年代的税额是不止什一的,在孟子看来,什一之税已是非常好了。我大汉国推行的税额只有‘十五税一’,而且,实际上只要纳一半,即三十税一。一百石谷子,也只要纳三石多一点的税。前朝文皇帝的时候,还曾全部免收田租达十一年之久。即使是这样,当年的国库还装不下一年的赋税收入,可见国家之富。然而这种赋税制度到了后来,却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缺陷,结果百姓不堪重负,纷纷丧失土地,成了流民。造成这个巨大缺陷的原因就是土地所属问题。”
“大汉国的所有土地都是陛下的。‘四封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这天下所有都是当今陛下一人的财富。大汉律规定,土地只有一种分配方法,那就是由陛下向百姓授田,或者赏赐给权贵们。矛盾的是,本朝大汉律又规定,土地私有,耕者有其田,拥有者可以自由使用,也可以自由出卖。因为土地可以自由买卖,于是就有了土地兼并,于是就出现了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窘境。”
“朝廷的租税越轻,zhan有大量土地的权贵富豪们就越富有,他们就越有钱兼并购买土地,同时他们对土地的zhan有yu望也越来越强烈。权贵富豪们只要交纳朝廷三十分之一的税,而农民卖了地之后,为了生存只能租种他们的田地,却要交给他们十分之五的租税,这就是大量百姓无法耕种土地成为流民的直接原因。”
“大汉国的土地和财富都集中在这些土地拥有者的权贵富豪们手中。这十几年来,大汉国战祸天灾不断,赋税锐减,国库空竭,国势日衰,但大汉国的权贵富豪们却过着富过王侯的奢华生活,他们zhan有成百上千顷的土地,拥有成群的奴婢牛马和无法计数的金银珠宝。他们为了敛积更多的财富,逃避朝廷对兼并土地者的打击和限制,于是刻意隐瞒自己的土地数目,不向国家交纳赋税。朝廷无奈,只好与他们妥协,对他们肆意兼并土地的行为视而不见,希望能从他们手中尽可能多地征收钱财,以增加国库的赋税收入。”
“丧失土地的百姓没了土地,无法交纳赋税,只有两条出路,一是租种权贵富豪们的土地,勉强糊口,一是离开家园成为流民。但是租种土地的百姓一旦遇到灾荒之年颗粒无收的时候,他们也只有逃离家园去做流民了,因为他无法交纳租税,唯有逃命而已。”
“本朝自孝和皇帝以来,土地兼并的现象越来越严重,随之而来的就是流民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叛乱也就越来越多。”
“大汉国的流民问题就是这样产生的。”李玮默默地看了大家一眼,声音低沉地说道,“要想解决它,就要打破土地兼并,要想打破土地兼并,就要侵害权贵富豪们的财富,所以……”
“大人,你能做到吗?当今天子的田产你能让他交出来充公吗?当朝三公九卿的田产你能让他们交出来归还流民吗?”
李弘坐在席上,呆若木鸡,脑海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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