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渝立即闪身避入路旁一家酒肆,躲在人群中惊骇地看着眼前一幕。旁边的酒客都在议论纷纷,却都同她一样不知所谓。林家府邸着实不小,那些士兵冲入宅去,不久之后府邸中便惨呼连天。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短衣仆从打扮的人狂奔而来,折子渝一眼认出他是林虎子身边侍候的人,自己出入镇海几次,都曾见过他在林虎子身旁侍候,立即闪身出了酒馆。
那人正往林府狂奔,身旁忽地闪出一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那人挥拳欲打,待看清折子渝模样不由一怔。折子渝攥住他的手腕,头也不回,低低喝道:“随我来!”
那人回头看见林府门前模样,知道大势已去,也不挣扎,乖乖随着折子渝闪进旁边一条僻静巷子,折子渝急急问道:“林将军出了甚么事?为什么抄他的家?”
折子渝一问,那忠仆双眼含泪,哭倒于地道:“姑娘,我家将军……我家将军已然去了……”
折子渝失声道:“怎么会?林将军今日刚刚被诏回金陵,怎么就死了?”
那忠仆哭泣道:“小人赶着马车在宫门外候着将军,将军进宫见驾,待将军回来时,小人上前去迎,将军满脸喜色,还对小人很开心地说国主如今终于振作,欲修甲兵、理国政,为保江东一十九州领土、百万子民,与宋抗争到底了,国主还赐酒与他,将军勤练精兵,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小人听了甚是欢喜,连忙放下脚凳,正要侍候将军登车,将军忽地站住,说他腹痛如绞。小人大为慌恐,正想扶将军上车,去寻医士诊治,将军忽地口吐鲜血,血痕污黑。”
折子渝攸然变色:“林将军中了毒?”
那忠仆泣道:“正是,宫门内畏畏缩缩,藏了皇甫继勋和一众宫中武士,他们畏惧我家将军神勇,不敢现身,直至我家将军毒吐血,他才带了人一窝蜂冲出来,宣国主口谕,说我家将军试图谋反,按罪当诛。”
折子渝颤声道:“怎会如此?林将军怎样了?”
那忠仆道:“将军悲愤莫名,他使力一挣,挣脱小人搀扶,圆睁二目,便向皇甫继勋逼去。皇甫继勋在层层护卫之下骇得只是闪避,将军一步一吐血,行至宫门时,里边冲出无数甲兵阻塞了宫门,将军望宫阙三拜,起身仰天大呼:‘林虎子今死宵小谗言之下,恨不身殉沙场,为国捐躯。’”
将军高呼三声,气息已绝,但仍站立不倒。皇甫继勋使人围着他,一时却仍不敢欺近身去,小人忽地醒悟,急着回来报讯,趁他们一时无暇顾及小人,便连车子也不敢要了,小人逃到御街上,混入人群便赶回来了,可是……可是府上……”
折子渝默然半晌,目蕴泪光道:“你不必回去了,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那忠仆一听,大哭道:“皇甫继勋这个奸贼,小人豁出这条命去与将军报仇!”
折子渝一把拉住他,四下看看,自怀中掏出十几片金叶子,还有两颗价值千金的定盘珠塞到他的手中,说道:“皇甫继勋作贼心虚,岂能荣你近身?不要哭了,林将军求仁得仁,忠义之名终不会因昏君谗臣而掩。这里有些钱你且拿去,皇甫继勋虽然凶残,也不敢杀害妇孺幼儿,待风声平息之后,你去接了林府妇孺,好生照料林将军的妻妾后人。”
那人哭泣不止,折子渝苦劝良久,那人才接了财物,向折子渝拜了三拜,依她嘱咐,暂且匿处藏身,等朝廷落之后,接回林府妇孺,奉养终年。
此时林府附近赶来更多兵丁,不一会儿便开始沿街巷四处搜索,其中有人还持着折子渝画像,今时不同往日,林仁肇已死,皇甫继勋便打起了他这位娇俏迷人的“外甥女”主意,折子渝不敢久耽,立即遁身离去。
莫愁湖畔,稍作易容改扮的折子渝悄然立在湖畔树下,望着湖中残荷断茎痴痴怔:林虎子竟然死了,这位骁勇善战的唐国第一猛将,不曾死在两军阵前,竟然丧命在李煜一杯毒酒之下。可笑的是,李煜口口声声说他欲谋反叛,可是将他诳回金陵来,却不敢将他交付有司,明正典刑,就连一杯毒酒,都要偷偷摸摸骗他喝下,此人,配为一国之君?
折子渝吁了口气,心中一片茫然。本以为柳暗花明,没想到峰回路转,皇甫继勋虽是宵小,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鼠辈,也只有李煜才把他当了活宝。他虽妒恨林仁肇,却绝对没有胆量用反叛罪名来陷杀他,林仁肇是唐国第一虎将,迫不及待想要他死的,唯有宋国。如果宋国陷杀林仁肇,莫非……真个要对唐国用兵了,所以才把这个最大的障碍先行除去?
李煜毒杀林仁肇,那他还会与宋一战么?死了林仁肇,唐国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一阵风来,一阵萧索,水面残荷枯萼一阵摇曳。折子渝立于湖畔,袖口香寒 心比莲心苦:我苦苦挣扎,殚精竭虑,到头来却只落得这样结局,浩哥哥,难道真的如你所言,天命难违?
她双拳渐渐握紧,咬紧牙根,在心中暗暗地道:“不,我要等,等着伐唐的宋军,等着看那伐唐的大将是不是潘美、曹彬。不到最后一刻,我决不死心、决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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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湖西,便是秦淮河。秦淮内河是石头城最繁庶之地,然而到了此处,依秦淮河两岸聚居的却多是船民、役夫,房屋低矮、巷弄曲折,三教九流、城狐社鼠,乃至卑贱的暗娼、泼皮无赖、生计无着的贫苦百姓,大多混迹在此。
金陵城里有一个乌衣巷,那是达官贵人住的地方,这个地方却叫乌泥巷,虽只一字之差,环境却是天地之差,垃圾秽物,到处都是,一逢大雨,便都被雨水漂起,四处流动,这样的地方,但只囊中有点钱的人,都不会在这里居住,而杨浩一行人,此刻却正藏身于这绝对不可能的贫民窟。
在他计划之中,一旦身死,唐国必全力缉索凶手,所以务必得先藏身一段时间,待到风平浪静,才悄悄潜往西去。然而事情大出他的意料,他“死”了,凶手马上迫不及待地自曝身份,紧接着凶手也死了,这封锁四城,缉拿凶手也就谈不上了。
杨浩又候了几日,见果然风平浪静,便乔装打扮上街看看风色,准备次日一早便动身西行,不想刚刚到了大街上,便见一队队官兵横冲直撞,杨浩急忙闪避,向路人一打听,才晓得镇海节度使林仁肇试图谋反,已被李煜诏回诛杀,皇甫继勋奉旨抄了林府,如今正封锁全城,缉拿漏网之鱼。
杨浩大惊,他没想到林仁肇肖像图传回去,宋国那边这么快就动了手脚,而李煜竟也这么快就上赶着配合宋国除去了自己的栋梁之材。南唐先主、中主,也算是一代枭雄,可是祖宗再了不起,碰上个扶不起的子孙,那气数也就到头了。然而李煜自毁栋梁,那是咎由自取,正在林家的折子渝怎么办?
杨浩放心不下,冒险潜去林府附近打听她的消息。林府上下大多被抓,却逃了一个幼子、一个小妾和折子渝。那小妾携林仁肇幼子本去庙里上香,回途中惊闻林府被抄,立即逃之夭夭。逃了一个小妾、一个幼儿,皇甫继勋并不在意,可是没有捉到莫以茗,却让他大为不甘,如今林家已成阶下囚,昔日高高在上,与皇后娘娘交往密切、连他也不敢得罪的莫姑娘这时却是可以让他予取予求的,她逃了,怎么可以。
皇甫继勋起狠来,封锁全城,定要把她抓出来,杨浩潜到林府附近,正碰到几个唐兵,那几人拦住他,还持着折子渝的画像问他可曾见过这个人。杨浩这才晓得折子渝已经逃了,登时松了口气。以折子渝的机警和武功,只要不曾落网,就算皇甫继勋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得到这个比狐狸还狡黠的女子。如今倒是他的处境堪虞,虽说他们藏得隐秘,可是毕竟人口太多,为防殃及池鱼,杨浩搪塞了那几名唐兵之后,便立即赶回秦淮河西的乌泥巷。
杨浩佝偻着身子,颌下粘着胡须,拄着拐棍儿踱进乌泥巷,一路东张西望,警惕地注意着左右的行人,正欲拐向自己藏身的所在,目光及处,忽地瞟见两个人影正站在一条支巷口,只看了那两人背影一眼,杨浩便是心中一震。
其中一个看衣着应该就是这巷中的泼皮,而另一个,虽只看了一眼背影,却是无比的熟悉,那人虽是一身男装,可那背影竟与他记忆中的丁玉落酷肖无比。他往广原运粮途中,丁玉落就曾身着男装,这个人的背影,与她极为相似。
那泼皮指着巷中说了几句什么,和丁玉落背影极为酷肖的那人点点头,便随他进了巷弄。杨浩摇头一笑:“一定是看错了,她怎么可能来南唐,又到这种地方做甚么?”
这两天蜇伏于此,杨浩还未与壁宿联系过,并不知道丁玉落真的到了金陵城,他微微弯着腰,又向前走出几步,却又犹疑着站住:“我在李煜宫中能见到绝不可能出现在那儿的子渝,难道就不能在这里见到玉落么?这里的泼皮无赖阴人害命、拐卖妇女的比比皆是,如果他……真的是她,如果他们心怀不轨……”
杨浩越想越是担心,不弄清那人身份,他终是放心不下,于是脚下一拐,便向他们消失的那个巷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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