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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倚危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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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告诉阿升,西安府并不是适合游览的地方,那里是秦国长公主的封地。自乾嘉三十八年她离京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想她此时也一定不愿意再见到我吧。

然而我的猜测错了。在西安府城郊的官道上,车队停了下来,侍卫来报,长公主的銮驾在前方等候,她要求见我,且只见我一个人。

长公主立于她的车辇旁,听到我缓步走来的声音,她转过身来,伸手屏退了随侍的人。

我对她拜倒行礼如仪,一别三载,我不知道她今日为何要见我,但在看到她面容的一刻,我竟生出许多羡慕之情,她端丽雍容如昔,意态闲适,眉宇间皆是享尽富贵又无忧思的从容,与之对比,我脑中很快浮现出陛下若蹙的眉尖和染了愁绪的双眸。

如果当年陛下放弃皇位选择就藩,也许亦能有这般轻松舒适的惬意日子吧,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也会是她身边尽心服侍的一个普通内侍官,一个名字前面没有任何前缀的,周元承。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周元承,你现在真可谓风光无限了。”她轻舒广袖令我起身,扬声说道。

我垂目欠身回答,“臣只是完成陛下交办的一桩差事,唯觉心安而已,并无登科后潇洒自得的喜悦。”

她伸出两只手指,笑道,“两桩!两桩差事!你为她赈灾平盗安抚民心,又为她肃贪反腐清剿朝廷大员,顺带还给国库充实了一笔,她可真是该好好感激你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臣该做的而已。”我沉声道。

她轻笑着,曼声道,“你对她尽忠,她却未必对你坦诚。廖通是乾嘉九年的进士,当年的春闱考官是时任礼部尚书的秦太岳,廖通是他一手提拔的学生,甘肃巡抚的位置也是他一力保举的。你整肃秦太岳的人,可有想过这位两朝的首辅今后会怎么对付你么?”

我浅笑道,“朝廷肃贪是为整顿吏治,这与首辅一贯推行的政策并不冲突,何况他深明大义,必不会为此和臣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你不必跟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她冷笑道,”秦太岳一党定会把这笔账记在你头上。我说她没对你坦诚相见这话没错,她的旨意是让你督办赈灾,可没有整肃地方官员这桩事,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周钦差大权在握说要查哪个官员就能查他个底掉儿,连封疆大吏都不在话下,地方官员对你不是闻风丧胆便是趋之若鹜,可谁知道你不过是奉了她的秘旨才敢这么做的?她是借了你的手替她清理秦太岳的党羽,剪除掉她不喜欢的人。可世人眼里却只看见了你深得她宠信,权倾朝野。这么做不吝于将你置于炭火上炙烤!她又可曾想过你日后要面临的处境?”

“君不名恶,臣不名善。所谓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如果天下人对臣的行为不满,那么也应该由臣自己来负责。陛下本就无须为此多虑。”我垂目答道。

“好,好!”她击掌叹道,幽幽的笑着,“她身边竟有你这样死心塌地的臣子。她当日救你一命,你便拿命来还她是不是?”

我目视前方,颌首道,“孟子云,君臣之道,恩义为报。臣此生唯愿以身报君恩。”

“竟是个痴人!”她掩面笑了许久,“我初时以为你不清楚自己被她利用,原来你心里竟明白的很。”她慢慢的逼近,行至我面前紧紧的盯着我,一字一顿的说,“你不过只是个阉人,却妄想行君子之道,尽人臣之义。真是可笑!”

我保持着缄默,迎向她的目光。她忽然面露诡异的笑容,瞪着我说道,“或许,你竟还存了什么别的想法?不仅想做她的臣子,还想做的更多,成为她更亲密的人,我说的对么?”

乍听此话,令我心口一紧,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握紧。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因为我不想否认。

诚如她所说,我和陛下如何相处成为何种关系,于我只能是想一想,我并不希望连想的权利都被剥夺,但我更清楚我所有的想---都不能也不被允许宣之于口。

我垂下眼不再看她,平静的道,“是,臣很想一直站在陛下身后,做一枚棋子也好,一杆枪也好,一柄伤人的利剑也好。只要陛下需要,臣都愿意去做。”

她再度用灼灼的目光瞪视着我,良久之后,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尖利笑声,“那么我祝你能事遂心愿!我也会等着看的,看你如何成为那出鞘的剑,伤人之时亦会重伤你自己!周元承,你终有一日会被她所弃,她不会护你一世!她最爱的始终是她的皇位,她的权力!你一定会成为那个被她牺牲掉的人!”

她说完许久未在开口,过了一会,她从容转过身去挥了挥手,“你大可以把今日我的这番话告诉她,我不怕她的报复!”

我未加丝毫迟疑的答她,“臣不会。臣不希望看到陛下与您互生嫌隙。臣亦在此真心祝愿,长公主殿下在秦地安乐如意,一世太平。”

我欠身退后,看着她登上车辇扬尘而去。此时忽有一滴水珠落在我脸上,继而有蒙蒙的细雨随清风飘洒到我身上,这是初夏的微雨。

我并未转身离去,长久的立于雨中,感受着扑面的润泽,希望借助这阵清凉化开我心中的苦涩。

也许我早就明白,她诅咒般的期待迟早会应验,那已是我此生逃不开的宿命。

阿升从远处跑来,悄声地问我是否无恙。我摇头,吩咐他备马,告诉他,我会在下个驿站处等候他们,这段路程不需要任何人跟随。

“阿升,不要把我见长公主之事告诉陛下。算是,哥哥求你。”我对他恳切言道。他神情一窒,片刻之后,对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跃马扬鞭,朝茫茫前路奔去。微雨细弱却绵密,打湿了官道上的黄土,马蹄踏过处不再起一片烟尘。远处青山如黛,其间点缀了灼灼盛放的桃花,雨外柳丝湿黄,花动一山春色。

道边出现一弯溪流,我勒马缓行至溪水深处,清幽小涧潺潺流水,偶有一两声黄鹂的翠鸣更添幽静。溪边有一株古藤,枝蔓静谧的伸向半空,遮云避雨。

我心中寥落,对前景一片茫然,我知道那些改变自己任君所用的话虽然发自肺腑,但实非我真心所愿,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此时能忘怀朝堂,忘怀一切的纷扰喧嚣,只身醉卧古藤阴下,一任自己不辨南北与东西。

过了许久,我深深的吸气,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片刻的臆想,憧憬过后,我依然要做回她所希望和需要的那个周元承。

那是我对她的承诺,也是我心中要执着和坚守的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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