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的犹豫很是明显,甚至在他的脸上,那一向自信满满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意识到,嘉靖不再是从前的嘉靖,现在的这个嘉靖,再不能将他当做孩子来看了,因为这个人的老辣手腕让杨廷和都不禁有了些佩服。
当然,杨廷和更加意识到,嘉靖如此快地成熟和徐谦是分不开的,这两个少年想来为了内阁人选的事早已制定出了天衣无缝的计划,先是让内阁提议,使杨廷和与毛纪的矛盾扩大而从中获利,此后又提议王鳌,而王鳌这个人恰恰是杨廷和的软肋。
现在该怎么办?拒绝?那是绝不可能的,杨廷和的优势在于人望,人望从哪里?说穿了,这是因为整个士绅阶层,整个官僚体系都认为杨廷和乃是官绅的典范,认同他是大家的领头羊。可要是连自己的‘恩师’都不认,为了权位罔顾人家的提拔之恩,这在这个圈子的人看来实在和大逆不道差不多。
答应了?那么未来几年的朝局,杨廷和则难以想象,他难以想象一个脱离了自己掌控的内阁会是什么样子,也难以想象一旦自己和王鳌闹了意见,又该怎么收场。
他不是刘健,刘健素以容人著称,也不是三杨内阁,三杨内阁讲究的是精诚团结。而杨廷和的内阁则不同,它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一人独断,杨廷和是决断之人,至于如蒋冕、毛纪之类也不过是打下手跑腿的内阁大臣罢了,不得不说,杨廷和的能力远超刘健,他虽是一人决策,可是无论是效率还是水平都比刘健要高明许多,至少杨廷和的内阁在这几年里已是营造出了几分中兴的气息,要知道,当下的环境比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人的内阁所处的弘治朝要险恶得多,也要复杂得多,经过武宗皇帝十几年的折腾,国库早已空虚,百废待兴,正是杨廷和力挽狂澜,诛佞臣,除弊政,才有了今日。
也正是因为如此,杨廷和走向了自己人生的顶峰,他众望所归,如日中天。
可是现在,一个人要搀和进来,这个人同样是中兴之臣,弘治朝主掌吏部,正德朝为内阁辅,同样受人瞩目,能与日月争辉,偏偏这个人对他有知遇之恩,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可如果这个人——是王鳌呢?
徐谦已经感受到了杨廷和表现出来的复杂气息,他相信,杨廷和对王鳌还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虽然不及父子,可是却也高于寻常的师生,杨廷和最是失意的时候,是王鳌当机立断,甚至不惜与刘瑾对抗也要保全他,在杨廷和声名不显得时候,也是王鳌时常将他带在身边,对人说此人有大才,乃大明之虎也。
徐谦和嘉靖二人都纹丝不动,坐等着杨廷和的回答,事实上这个答案早就已经有了,杨廷和根本就拒绝不了,或许嘉靖此时的心情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可是徐谦并不是在看笑话,虽然各为其主,你杨廷和有你自己的抱负,可是你的抱负既然妨碍到了我的抱负,那么你我就是不共戴天的政敌,独断专行不是错,甚至徐谦也隐隐渴望自己也有独断专行的一天,可是徐谦知道,若是放任杨廷和独断专行,那么自己一辈子都无出头之日,既然是敌人,本不该有什么客气。就像杨廷和若是抓住了机会整治自己,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就是政治,每个人处在自己的立场,每个人都宣称有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想,可是说穿了,理想和抱负只是用以自己踢开绊脚石的借口罢了,这就如一句话一样——代表月亮消灭你。
月亮是牌坊,消灭你是目的,用牌坊来掩盖血淋淋的目的和事实,这既是杨廷和的手段,也渐渐会成为徐谦的手段,徐谦只有将这个手段运用的更加出色,才能战胜他的敌人。
徐谦木然不动,心里叹了口气,可是他并不觉得后悔,也没有犹豫,他叹息,不过是读书人最后一点所谓的良心作祟罢了。
可是良心,又值几个钱呢?
“杨爱卿何故迟迟不语?莫非杨爱卿不同意吗?”嘉靖却有一种报复的痛快感,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正的打痛了杨廷和,杨廷和的疼痛不在于嘉靖,也不在于徐谦,而在于他必须意识到,当他那授业恩师抵达京师的时候,当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良师益友碰头的时候,也就是一切恩情尽皆烟消云散,接下来,他和王鳌既是同僚,同时也将是政敌,因为王鳌或许可以甘居于杨廷和之下,却绝不是一个任人摆布之人,他不是毛纪,也不是蒋冕,他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政治抱负。
嘉靖变态的心理小小地得到了满足,他不满杨廷和久已,君臣之间的矛盾从他踏入京师的那一日起就已经开启,而且愈演愈烈,可笑的是,嘉靖与杨廷和、王鳌的性格也是一样的,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也有自己的主见,现在的他甚至也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所以他绝不能容忍杨廷和,其实某种程度来说,他也容忍不了王鳌。
三个这么样的人聚在了整个大明朝的云端,想一想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杨廷和终于呼出了一口气,随即微微一笑,道:“王少傅年事已高,又远在苏州,这一路旅途劳顿,怕是多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