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灯灭,何苦留念凡尘。”李宿说着,抬头仰望,只见夜色之中一条条怨灵在半空中乱窜,整个皇城都被笼罩在了阴霾之中。
“听闻前些时日,京城出现变故,许多人莫名死了……现在看,的确是枉死的,他们本命不该绝,故而怨气极重,今天是头七,子时阴阳相交,他们便会出来找替身,若是害了人性命,就再难回头了……”元徽真人难得的正色起来,露出忧虑之神色。
李宿与元徽真人皆属堕仙,品行相投,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一老一少逐渐成了莫逆,比之才刚刚开始醒悟的李宿而言,修行了半辈子的元徽真人所知所能皆深厚许多,李宿一些道理不明之事,正可向元徽真人请教。
“找替身?”李宿惊讶道:“我倒是听说过,有些人死的太惨,死后灵魂受到煎熬,须得害死一个无辜人作替身,方才能得以解脱,莫非今晚这些怨魂都是出来害人的?”
元徽真人捋了捋胡须,却不作答,而是指着天空中一团忽明忽暗的星团,道:“天君,你看那边。”
李宿顺势看过去,他不会观星,只觉得元徽真人所指的那一片星辰,都被一股黑气笼罩,星辰皆不明朗。
“中间那一刻,便是紫微星,代表当今天子,新宋国运数百年,而今就有了衰败之相,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元徽真人微微眯起眼睛,叹道:“帝星晦暗,朝纲动荡,人间浩劫将至,魑魅魍魉都出来害人了,此乃乱象丛生。”
元徽真人的话太严重了,以至于李宿以为自己意会错了,正要开口询问,突然看到地面浮上来一层白色雾气,这些雾气贴着地面淹没了他们的脚,他皱起眉头,又发现不远处有两团“东西”在动,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黑一白的两个长袍人影从地下钻了出来!
李宿起初以为是两个鬼魂,那两个黑白长袍人恰好回过头来,只见他们都带着长长的尖帽,一个手上拿着丧魂棒,一个背着绝命锁,两张脸上竟然是都是一片黑洞,没有五官和眼耳口鼻!
两个长袍人察觉李宿看到了他们,这时元徽真人将李宿轻轻一拉,然后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对着他们行了一个道家礼,他二人才相对片刻,摇摇晃晃往另一边去了。
“他们是……”
“是地府的鬼差,今夜出来抓捕怨魂的。”元徽真人含笑道:“此乃大好,我们今晚便助他们一臂之力!”
原来,皇城内多了许多怨魂,今晚子时都要出来找替身,鬼界也出动了许多鬼差前来抓捕,并不独只有李宿看见的两位,只是其他的鬼差分布在别处而已。
“若是只有我们管这趟子闲事,那可要把人累死了,现在好了,来,天君,将你的宝贝取出来吧。”元徽真人的神色轻松了许多,摸着胡子呵呵笑道。
李宿将背上所伏的风雷棍取下,元徽真人却摇头,指了指他随身带着的雕花老木梆子,道:“风雷棍煞气太重,鬼魂挨了只怕要灰飞烟灭,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晚我们意在超度,天君快快将风雷棍收了,只需把这个鸡鸣鼓拿出来即可。”
李宿赶紧收了风雷棍,将老梆子摘了下来,并道:“原来这玩意儿叫鸡鸣鼓?”
“是极,雄鸡啼鸣天破晓,自古鸡鸣就有驱邪的作用,古代祭祀的法师,在木头或者骨头上刻上符咒,敲击出声模拟出雄鸡啼鸣的效果。不过你的这一个是后人仿制,贫道上次看了一看,发现里头许多符咒刻画错了,故而十分作用之发挥了一二。”
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爽利,李宿用了这梆子许久,今日方才知道它的来历,他痛快将之交给元徽真人,元徽真人掏出一张明黄色的符纸,贴在鸡鸣鼓上,笑道:“成了!”
“成了?就这样?”
“哈哈哈,应该差不多了,走,咱们干你的老本行——打更去。”
打更,还是打更,从三河县到皇城,从李宿到元徽真人,最终走上了大家一起去打更的道路……
一更锣,二更鼓,三更四更归地府。
锣不过鼓,鼓不过五,打更不打五更鼓。
是夜,月色惨淡,星辰稀松,随着走街串巷的更鼓声响起,高门大院的仆役取下灯笼,吹灭蜡烛,小户人家的窗影也不再透出光亮,男人睡了,女人也睡了,孩子在梦中发出呓语。
一家一户的火光都挨个熄灭了,整个皇城仿佛都进入了睡梦。
皇城古道,青砖斑驳,夜色之下,一条条街道好似叶脉一般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尽头仿佛藏着未知的野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嘴,准备大快朵颐。冰冷地面不知何时凝起冰霜,浮上来一层薄雾,晦暗不明的影子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往着天空飞去。
众多鬼差一齐而出,抓捕在逃的怨魂,刹那间鬼哭如风号,一阵一阵的阴风掀起飞沙走石,街面上的旗幡迎风招展,一行行树木随之颤动,枝叶乱舞犹如惊惧的鬼魅。
可惜如此奇景,普通人却看不见,当他们缩在暖和的被窝中听着门板窗板抖动的响声,只会以为是北风起了。
虽然更深露重,皇城之中却不是所有人都在休息,守城巡逻队在城中正在分散巡逻,其中一列走到东大街时,看见招牌下面蹲着一个女子,立即有人过去喝斥:“什么人?不知道宵禁了么!躲在那里作甚?!”
那女子蹲在地上,仿佛在捡什么东西,不理会说话的人,于是那人走上前去,揪住她的头发,喝道:“你……”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因为他走在前面,手里提着灯笼,所以当他看清楚自己抓住的是什么,只见他瞪着眼睛,满脸惊恐——他抓住的这个女子没有脸!
没有脸,原本长脸的位置是个后脑勺,上面披着长长的头发,但是……从她蹲在地上的姿势上看,那不可能是她的背面!
这名巡逻兵一吓,反射性的抽刀砍过去,立即砍掉了女子的头,女子的长满长发的黑脑袋就这么落在地上滚啊滚,身体却依然在动,在捡地上的东西——纸钱!
“啊啊啊啊——”巡逻兵吓得后退,结果踩在什么东西上,差点绊倒,急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同伴的身-体!
二十多个巡逻兵,包括兵长在内,全都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一群长满黑发的女人骑在他们身上,听见这个巡逻兵的喊叫之后,纷纷抬起了头——她们全都没有脸,只有后脑勺和黑色的长发……
皇城不比各地郡县,城内大得很,分作东西南北四片,每当入夜,四片各有两名皂役负责打更夜巡,一人敲锣,一人打鼓,今夜也如寻常,两名打更人并肩而行,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走进了茫茫大雾之中,再也走不出去了……
百鬼夜行,怪象丛生,因为宵禁的原因,数十名乞丐全都挤在破屋之内,围着火堆取暖,不敢擅自出去,然而突然狂风大作,将两扇破门板扇开,一阵诱人的香气传了进来,众乞丐纷纷张头望去,看见不知谁在外面摆了一张大桌,上面放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有的乞丐吞着口水,不觉就往外面冲,只有年岁极大的老人,凭着经验感觉到不妥,试图阻止他们,然而饿极了的乞丐才不管外面会有什么妖魔鬼怪,于是都一去不返……
盛宴开始,群鬼欢呼,然而突然不速之客不期而至,几个影子如箭一样从四面突然飞来,将正在害人的怨魂们一一捉住锁起,原来是鬼差到了。
鬼差疲于抓捕,不时有怨魂意图拒捕,并且由于怨魂数目太多,许多一哄而散,留下还未祸害的凡人,又四处逃逸祸害其他人去了……
三更天已过,元徽真人手托浮尘,缓步而行,嘴里念着超度亡灵的经文,李宿举着鸡鸣鼓,合着元徽真人的念词敲击,经声不停,鼓声不歇,那些没有面目,只有后脑勺的黑发女人们闻声而止,度魂经穿脑而过,她们丑恶的鬼相慢慢化去,逐渐恢复生前的容颜。
巡逻队差点全军覆灭,幸亏李宿他们及时赶到,女魂们相互望着对方,怨气从头顶飘散而出,她们好似明白了什么,一个个伏地哀呼,泪流满面,不一会儿就都化为幻影消失了。
元徽真人走的步子看似缓慢,却是脚踩天罡二十四星,李宿从他踩过的地方顺着下步,于是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快,一夜不休,到五更时分,已走将皇城走了大半,将所遇怨魂全部强行超度,余下的那些也逃不了,全叫鬼差捆了锁了。
说起来,今晚这一难,杀鸦青是为肇事者之一,毕竟除了相互厮杀,还有许多人被她所害。但凡怨魂要消散怨气,不过是报仇雪恨和找替身两种方法,奈何这些怨魂根本接近不了她,故而……这么说起来,今晚李宿和元徽真人以及鬼差忙碌一宿,都是在给她收拾残局呢。
虽然皇帝十分信任穆国师,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然而穆国师并不插手朝政,只是名义上掌管天下庙宇而已。
凌霄阁是穆国师居住以及处理公务的地方,四周又建有宫殿,杀鸦青搬来之后,并不住在主阁之内,而是住在一旁的碧琼宫内。
一个国师所拥有的地方,竟然也敢称为宫殿?不用怀疑,皇帝对穆国师的信任就是绝对的,同时傀儡虫的作用也是十分有效的。
杀鸦青虽然住在碧琼宫内,万事随心随欲简直快活无比,然而在她心里并不当作是久留之地,头七的晚上,她听见窗外鬼哭狼嚎,阴风阵阵,却因怨魂不敢擅闯凌霄阁,也还不知道外面因自己而起了极大风波。
但是杀鸦青心绪难宁,浅浅一睡,到三更天时,她似在梦中听到了莫名熟悉的梆子声,竟然令她魂牵梦绕,然后突然惊醒。
杀鸦青突的从床上坐起来,还以为自己在梦中,茫然了片刻,翻身而起披上衣裳穿好,可等她穿好了衣裳,却又踌蹴了一下,坐在床上自嘲的笑了。
“杀鸦青,你还没睡醒么,天底下敲梆子的声音都大同小异,这里是皇城,外面敲打的,又怎么可能是他……哎。”
饶是如此,她却睡不着了,倚在床头看着还剩下的半支蜡烛发起呆来。
似乎今夜,只有那些寻常百姓才能安然睡去,就连国师穆出尘都没有合眼。穆出尘站在凌霄阁主楼之内,站在没有烛光的黑暗之中,静静的凝视不远处碧琼宫的那一道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