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气好,不冷不热。宏照坐在桂香旁边,喷着酒气说:“桂香,这一胎生下来应该姓朱了吧?”
桂香盯他看了一会儿说:“好是好,不过这么大的事要问问我爸爸。”
桂香声音很响,明显要把话传到外面让邱铁匠听见,老邱没有反应,手底下大铁锤子敲得“当当当”地响,火星子溅得四周都是,吓得大黄溜得远远的。
过了一会儿,桂香妈进房笑嘻嘻地说:“你爸爸说了,生儿子姓邱,要是生女儿就姓朱。”宏照有火没发出来,没发出来不等于火小,只不过觉得发出来不合适。
凭心而论,老邱铁匠夫妻视他如亲生儿子,吁寒问暖无微不至,小两口子斗嘴时毫无原则地站在他这边,总是数落桂香的不是。桂香心中明白,也理解父母的做法。宏照也感觉两个老人对他好得过分,深更半夜回来,桂花一开口,邱铁匠便会说:“宏照是干部,哪里没有个应酬什么的,他又不是不顾家,你说这一家一当哪里不是他一个苦来的!你穷嘀咕什么?”
大女婿金四狗不成器,被宏照安排到拉丝厂跑供销,成天在外面赌钱嫖女人,一个辽宁的姑娘跑到官河来找他,他倒好,在外面躲了三天三夜。丢死个先人了!
宏照就不同了,他给老邱家挣回了不少面子,工业公司经理,乡镇干部编制,镇上哪个人不奉承他?哪怕进厂做个临时工没他点头,看谁敢放进去!
老丈人好归好,但终究脱不了封建思想,不要说女婿已不是以前的女婿了,就是普通人家女婿,做上人的也要让一指子方显得宽宏大度。你让我一尺,我一定还你一丈。可他还在用老方法处理新问题,显然让人反感,要宏照的两个儿子都姓邱实在让他难以接受,果真这样,工业公司的人不把大牙笑掉才怪!
桂香没读过什么书,没觉得姓什么有多重要,睡觉仍旧打呼噜。宏照就躺在她的呼噜声中,经常到半夜才能入睡。
宏照越来越感觉桂香没有主见,屁大的事都听父母的。文化水平低了也就罢了,脾气还暴,按理说脾气大的人应该有主见,但在她身上就是个矛盾。在父母跟前温顺得像一只羊羔,而对他却是挑鼻子挑眼睛,有时朋友在场也不顾及他的身份。
出现这个姓氏矛盾,让宏照本不平衡的心理又增加了些许怨愤。
乡镇工作一忙就容易夜不归宿,以前桂花还能体谅,现在宏照一回到家就好像进了冰窖,一句话都没有。这种寒冷是一种感觉,宏照心冷了。冷战暗战慢慢发展到明火执仗,摔盘砸家具,家中开始鸡犬不宁,吵来吵去骂来骂去又归结到姓氏问题上。
“有一个姓邱了还不知足,二胎要是小伙一定要姓朱。”为了这个二胎计划,宏照没少动脑筋,到医院开假证明,证明磊磊是先天性心脏病。这个额外的子嗣宏照一定要争得“朱姓权”。
“你不讲信用还配做人吗?”桂香嘴也不饶人。
听了这话宏照恼了。信用是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就像男人脸上薄薄的皮肤被人撕破,既疼又羞。宏照大怒,把女人一搡,桂香几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多时脸色腊黄,身子底下渗出血来。
宏照慌了,赶紧送她到卫生院。妇产科医生从产房出来没给他好脸色,说了一句:“流产了。”
出了院,桂香躺在医院里整整一个月,宏照服侍了一个月。两人不搭话,冷战在继续。
桂香下地了,宏照站在她身后说,我们离婚吧。邱桂香是个有性子的人,转过脸骂道:“不离就不是你妈妈养的!”
佛靠一柱香,人凭一口气。没费什么事,两人到乡民政科办个手续把婚给离了,磊磊判给了宏照。桂香一分钱也不要。
邱铁匠知道了,对女婿软话说了千千万,就是不奏效,气得骂朱宏照是当代的陈世美。这以后不断有人上门搓圆子让两口子复婚。桂香低头不语,应该是没什么疙瘩了,什么不看也要往儿子身上看。
话到了宏照这边却遭到了拒绝,他不同意复婚,因为他少年时渴望的女人已经躺在他身边。
有一天晚上,失魂落魄的朱宏照走在白镇最长的巷子里,借助路灯看到了费春花,她在往外面阴沟里倒洗脸水。宏照叫她的名字,她无半点不怯,眸子像寒星盯了他片刻,转身进屋关门。宏照站立了很久,风灌进巷道,感到有些凉意。费春花的老公葛冬根是老镇区人,世代住在一幢小小的明清木楼里面,商住两用,前门朝街后门通巷。这种古民居一般后门很小,仅容一人进出,专供妇女倒水倒马桶之用。那天宏照在巷中看到费春花,才知道他所工作的工业公司办公大楼与她的小木楼只有一箭之程,朝思暮想的费春花早在射程之内而自己竟然全不知晓,实在是有负他在白镇的盛名。
第二天,他到县里参加了地方工业局的会议,社办企业即将面临改制,他明显感觉到了危机。这种危机从县城的大街小巷也能感受得到,小城的变化让人目不暇接。从悠长的胡同到静谧的小巷,从热闹的马路到繁华的街道,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曾经红砖灰瓦变成了钢筋水泥。路边的小贩趾高气扬地吆喝,卖鸡卖鸭卖鹅,卖豆卖米卖油,这些市井面貌越见越多,今天他发现县城的小车明显多了起来,驾车的不是干部,而是先富起来的私企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