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车,我的手机便响了。是顺顺的电话。
“木木哥,你在哪儿?”
“刚到白镇,现在和磊磊在一起。”
“我在白镇,马上到你家,见一见大哥。”
我对磊磊说:“顺顺也来了,急着要见你,看来是想哥哥了。”
桂香脸上有些挂不住的神色出来了,磊磊拽拽她的衣袖,她便点点头:“你们到底是亲兄弟,我不管,我不会做坏人的。”习梅看来已经知道朱家的具体情况,看到桂香答应了,上前搂着桂香叫唤:“妈,你真是好妈妈!”桂香虽然面目可狞,但幸福和笑意已经充溢而出。
磊磊和顺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接触不多。那时顺顺还很小,磊磊出去当兵见面的机会少了,交流更少了。顺顺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一点儿也不犯嫌,也不因为爸爸是镇长而逞强,磊磊看着这个弟弟是顺眼的,只不过脸上不表现出来。有一次顺顺被邻居家一个半大的孩子欺负了,他上门把那孩子叫出来,挥手上去一个嘴巴,还狠狠踹了他一脚,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以后再欺负我弟弟一次,我就打断了你的狗腿。”
回家以后,他朝顺顺说:“你也太没用了,怎么像个丫头,人家打你为什么不还手啊?”顺顺嗫嚅道:“我不敢……”
“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说我哥是朱磊磊,看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朱宏照听说此事不仅没有骂他,反而表扬了他,说他像个大哥的样子。
一家老小进了白镇,在我的带领下走进我家小院。谭小白扎着白色的围腰,跑了出来。她把大家迎进屋子,特别叫了声“三舅妈”,并吩咐我赶紧倒茶。
磊磊四下打量这个屋子说:“这房子有年头了。”
这房子具体多少年我也不清楚,我听老谭说过,原房主叫张鸿泰,本世纪二十年代年从赵家大房典当过来,专营香烟和旱烟丝。旱烟制丝需经木榨压成烟块,再切成条饼刨丝。旱烟有生切、熟切之分。上述制作为熟切。生切是在烟叶采收时经堆黄后切丝,然后晒干。吸烟用烟具称烟筒,又名烟袋,装烟用物称合包。裕恒泰座东朝西,面向市集中心鱼市口,生意兴隆。张鸿泰头脑活泛,兼用代替币“竹钱”,竹面文字为“鸿泰烟行”和币值,均烙烫而成,文字凸现,韵味十足,楷书端庄洒脱,通体光滑亮泽,给人以古朴典雅之感。有一年修理顶棚,我就见到过这个小东西。
张鸿泰的老婆苗秀芬疯了以后,他便房子转手卖给了肖达海,价钱低得教人不相信。苗秀芬父亲通共,张鸿泰被伪军收买充当了眼线,一个老子一个丈夫让苗秀芬惶惶不可终日,先是抑郁症,后来精神分裂。走在街上说着胡话,张鸿泰生怕她说出什么秘密,便想卖了房子躲到乡下去了。之所以低价卖给肖达海是因为肖家的老二达全是锄奸队长,张鸿泰害怕肖达全和他算旧帐,想通过肖家老大从中讲点人情。说到底,就是保命。
张鸿泰是呆子,白白在镇上呆了那么多年,居然不知道肖家老大老二根本不是一路人。肖达海嘴上答应着就把这房子买了下来。难怪多年后他把这房子送给了肖扬东。解放以后,屋子又被肖达海重新翻修,在空地上砌了一溜子砖头,形成一个小小的院子。我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了十年,总感觉有些阴森。
解放后,张家又回来了,在后街上租了个房子,张鸿泰到公家饭店里烧灶。苗秀芬更疯了,神志不清,像女鬼一样半夜经常溜出来,镇上人晚上一遇见她都跑得远远的。
老谭也不叫她名字,也不叫她疯子,叫她“痴小妹”,多少有点同情的味道在里面。老谭这么叫,大家也这么叫。渐渐地,苗秀芬这个名字被人淡忘了,人们开始乐于用一种欢快的口气说:“痴小妹来了。”哪家小孩调皮不听话,也是这话:“快不要哭,痴小妹来了。”小孩的哭声立即就止住了。
听说这个故事以后,我头脑中便时常浮现出痴小妹的身影。几年前,我见过这个老女人,衣衫褴褛,时哭时笑,有时追赶小孩,有时被一帮大人小孩围攻。他们一齐用小砖块掷向她的头颅和身体,她不知道疼,肮脏的脸上全是令人恐怖的笑容。他们笑着,叫着,欢呼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最快活是王德青。解放前他的老子在赵大房当差,经常在白镇和昭阳县城之间送信,老苗他们在半路上截住了他,把他腿打断了,要不是老苗讲情,当场就崩了。老王没有感念老苗的好,反而把仇恨结在了苗家身上。
王德青是个老神经,六七十岁了还像小孩子,捡起砖头砸过去,嘴里骂道:“砸死你个痴逼!”
有一次,老谭实在看不下去了,端起一盆水泼了过去,王德青一下子成了落汤鸡。王德青红了眼,老谭也不怕他,一手撑腰一手指着他说:“有种你来打我,我八十的人了,死得了。”
王德青瞪着眼睛骂着:“你个老不死,关你什么事啊?”众人知道他不敢动手,但还是在劝说他。王德青又骂了几声,极其尴尬地走了,摇摇晃晃的。
我说的几个人,磊磊只认识老谭。其他人印象不深了。
顺顺轻轻走了进来。我说道,顺顺来了,开始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