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思屈原,
不肯洗河足。
那是我十多年前写的,一直在提醒着我,敲打着我,缠绕着我的灵魂,无法纾解……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密密麻麻的高楼依然笼罩着薄薄的雾霾。我开着小汽车出了小区大院,刚上羊西大道就被滚滚车流堵在了路上。
女儿坐在旁边,问:“爸,你的《国学讲座》第四册讲的什么?”
我说:“讲佛学。”
她掰起了手指:“第一册讲孔子,第二册讲孟子和荀子,第三册讲老庄,第四册讲了佛学,第五册该讲什么了?”
我说:“第五册该讲墨家和法家了。第六册准备写儒释道的融合和演变,特别是现在的新儒学要讲一讲。”
女儿点点头,看着窗外的车流,含笑道:“在佛家眼里,街上只有两辆车,一辆为名,一辆为利。”
我会心一笑:“你会活学活用了。”
她嘿嘿笑道:“这是你的家庭教育嘛。”
好不容易出了三环路,上了成灌公路,车子不堵了,但是红绿灯仍然不少,车子还得走走停停。女儿又说:“我们家的家庭教育跟吉阿姨他们家确实不一样。爷爷和他的亲弟弟怎么差别那么大?”
我开始回忆起往事:“他们生在战乱时期,机缘不同,个人禀赋和志向都不同。”
她叹了口气:“你们三兄弟,再怎么着,也不像吉阿姨他们那一家人。他们家的孩子跟我们家的也不一样,真是从小看到老。”
我微微点头:“看一个家庭和一个国家的未来,就是要看他的教育。”
女儿问:“你上次去重庆筹办分校,碰没碰到三叔?”
我答道:“没有,他去投奔那个李大师了。我没空找他。”
“那个李大师,有的报纸吹得神乎其神的,说他可以水下闭气、隔空抓物,抓抓病灶更是小事一桩。”
我哼了一哼:“当信仰缺位的时候,就会有这些怪力乱神来补位。只是当局者迷,识不破他们的伎俩罢了。”
女儿笑了笑:“我也不信。”她又叹叹气,“信仰,现在都成奢侈品了。”
我一边开车一边接着说:“是啊。我给你说,我在重庆遇到了一件奇事。有一次坐公共汽车,我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上了车,男的边走边骂:‘如果再来一次文革,老子要把这些贪官的皮剥了!’那个女的说:‘让李大师发功,把他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不知道他们骂谁,反正没人理他们。我仔细一看,那个男的是我高中的校友,显得比我老多了,背都驼了。他在文革的时候是造反派,风光过一阵,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车上人多,没有座位,他就用眼睛到处搜索。这个时候,一个小伙子站了起来,给他让座。他正想坐,旁边另一个老头拦住了他,说这个座位是让给他的。他当然不干啦,就去抢那个位子。两个老头互不相让,那个女人也帮着吵,越吵越凶。最后两个老头动了拳头,打了起来。司机没办法,只好叫交警来处理。”
女儿苦笑一下:“真是丢人。”
我叹道:“那三个老人是我的同龄人,属于被文革耽误了的一代,以前被称作垮掉的一代。这一代人都没有接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濡养,许多人精神空虚,到老了仍然不知道何以为人,实在可悲啊!”
“哦,原来是这样……”女儿若有所思。
我接着说:“后来这件事上了报纸。有个记者问那个小伙子,今后还让不让座?那个小伙子说得好:修身在己。所以说,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了。”
女儿轻轻道:“怪不得社会这么乱。”
我说:“这哪里叫乱?你是没有见过乱世。现在的社会相比起四五十年前,已经进步得太多了。”
汽车往西走了十多公里,女儿默默地看着前方,又问:“你去过爷爷那个学校吗?”
我答道:“它的老校区我去过,在内江。搬到成都来后还没去过。”
“爷爷的档案你以前看过吗?”
“三十多年前我在内江看过一部分,有他的思想汇报、入党申请书、检查交待材料,还有一个笔记本,叫《求真集》。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复印机。这次我带了一个相机,要好好拍下来。”
女儿还有一些疑惑:“这些东西还有用吗?”
我知道她的疑惑,只得慢慢地说:“清朝学者龚自珍说过: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如果我们看不清历史,也就看不清未来。”
她依然疑惑地看着远方:“你说爷爷在五十年前就对现在有了预言?”
“可以这么说。他是先知。你想知道现在社会乱象的根源,就要挖出他的时间胶囊。”
公路两旁出现大片的绿化带,赏心悦目。路上空气清新,红绿灯也少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拿起车上的一张光盘看了看:“《思念成殇》,你新买的?”
我嗯了一声。
她把光盘放进碟架里,按下了播放键。不一会儿,歌声在车子里轻轻响起,空灵,舒缓,悠远,深沉,悲切——
“……你一路走过不容易,心里满是叹息。但好在我是你生命的延续。你一生中的委屈,尘埃已落地。当青烟散去,满眼是菩提……我无法原谅自己,没有面对你,最后再说一句,我爱你。
可我知道已失去你,从称呼到身体。有些日子想起你,是永远心痛的缺席。我怀抱所有的回忆,和对你的感激,在悲伤来临时,独自哭泣。在悲伤来临时,我在想你……”
一种淡淡的忧伤逐渐扩散开来,塞满了车子的每一个角落,越来越浓,越来越烈。听着听着,我的心越来越沉,一股热流在身体里往上窜,眼前开始模糊,泪水慢慢地充盈了眼眶。我一踩刹车,吱的一声,车子停在了路边。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埋头趴在方向盘上,低声抽泣。
女儿有些慌乱:“爸,你咋了?”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说:“这首歌好像是为我写的。”
“哦?是吗?”
“嗯。”
她按下了停止键,拿起光盘盒看了看:“这是成方圆的新歌,是写她的父母的……就好像是写你的父亲?”
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说:“嗯。一想起他,我就难过。我对不起他……”也许父亲会原谅我,可我怎么原谅自己?我立志实践父亲的遗愿,为接通中国的传统文化竭尽全力,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语文教育,退休后又到私营培训机构继续国学教育事业。三十年了,目标还那么遥远……
女儿看着我,轻柔地说:“今天我们去挖爷爷留下的时间胶囊,也是对他的一种告慰。你说是吧?”
我抬起头,嗯了一声。
女儿看着公路左侧的铁路高架桥,又说:“爷爷干了大半辈子的铁路,如果看见现在高速铁路的发展,他的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是吧?”
我望着远方,望着高架桥上一排排的电线杆,那些从小就熟悉的接触网,努力点点头:“嗯。他的英灵一直在看着我们。”
她又用手指着前方,说:“郫县到了。”
我仔细一看,前方有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郫县欢迎您”。广告牌的顶端有一个镂空雕像,是一只鸟,通体红色,圆润肥硕,格外耀眼。
女儿好像故意地问:“那是杜鹃鸟吧?”
那是一只写意的鸟,但是放在这儿只能是杜鹃鸟。我嗯了一声。
女儿欢快地说:“杜鹃啼血的典故就出自这里,肯定是杜鹃鸟了。”
我又嗯了一声,说:“可惜,杜鹃鸟的故乡也听不到杜鹃鸟的叫声了。”
更远处出现一排灰蒙蒙的山峦,层层叠叠,绵延不尽,在白云之下、绿野之上,宛如一幅水墨画……
我重新启动了汽车,缓慢地向着西岭雪山的方向行去……路上的车流越来越稀疏,远方的山峦越来越清晰,窗外的风越来越清新,那个档案室越来越近——那些材料,那个笔记本,那些发黄的纸张,那些刚毅的笔迹……我们就要进入那条时光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