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傩与魔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一章 傩与魔
“咚,咚,咚……”沉闷的声音,不紧不慢,惊起几只飞鸟,惊醒几个瞌睡虫。临街的窗户一个接一个地开了,大人们哈着热气探出头来;木门吱吱嘎嘎地被推开,小孩子们冲出门,朝街东口望着,小脸冻得通红。天已大亮,仍不见太阳,薄雾蒙蒙,总也不散。
“呛,呛,呛……”锣和鼓同时响着,越来越近,变得尖厉。
“噼噼啪啪”,鞭炮响起。一家水粉店的门口挑出一根竹竿,挂了一串鞭炮,炸落一地纸花。周围各家各户的大人小孩慢慢围了过来,躲着鞭炮,看着跳傩(nuó)的队伍。锣和鼓的队伍停在了水粉店的门口,锣鼓声却不停。男女老少自动把跳傩的队伍围了起来,小孩子们都往前挤。
两个男人并排站着,一个打鼓,一个敲锣,面无表情。他们都穿红色衣服和裙子,衣裙上印有一些白色小花,裙子只及膝盖,下面露出灰色的土布裤子。衣裙粗旧,皱皱巴巴,不知穿了多少年。鼓有脸盆大,沉闷并带着一丝破响;铜锣刺耳地颤动着,和鼓的节奏同步。一个同样着装的人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双脚开跳,一左一右轮流着地,踩着鼓点跳到了圈子中央;双手也一左一右地舞动着,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一个硕大的面具遮住了整个头,张着夸张的血口,露着獠牙,瞪着拳头一样大的眼睛,恶过门神,赛过护法。
“跳傩了,快走!”吉永清拉着二弟挤了进去。还好,刚开始。
“是钟馗!”几个大孩子在旁边指指点点。
“那鼓,那傩,比石邮村的小。”
“这个不好看,等一会儿看傩公傩母。”
“钟馗”跳了几圈,又从敲锣人的身后拿出一把木刀,朝空中舞了一会儿,然后下去了。锣和鼓却不停,仍然保持着相同的节奏,咚咚地震着耳膜。从他们身后的红伞下走出两个人,仍着红色衣裙,带不同的面具,踩着鼓点跳到了圈子中央。面容没有那么狰狞,还有一些牵手的动作,好像有一点缠绵。
“绿脸的是傩公,白脸的是傩母。”这回吉永清认得。弟弟仍茫然地看着跳傩的人,傩公傩母的面具没有那么吓人了,但单调的节奏仍震得他有些不舒服。小孩子们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红色,舞动的鼓槌,目光发直,不知道演的什么。水粉店老板娘默默念叨:“傩神保佑,人丁兴旺……”
驱鬼,祈雨,求丰收,祝兴旺,傩神能应验吗?能给这家人带来与往年不一样的希望吗?吉永清默默地看着表演,耳膜忍受着单调的节奏。这是父亲喜欢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呢?正月看傩,一年难得,总比闷在家里好。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傩公傩母的手脚都僵住不动了,硕大的面具停了下来,木呆呆地望着西头。随后鼓和锣也停了。这傩舞是舞停锣不停的呀!吉永清随着众人的眼光转过身去。人群闪开,跳傩的人退到街边,大家一起向街西看去。这时节还没立春,寒风从东边嗖嗖地吹了过来。
十几个农民衣衫褴褛,双手反绑,被拴在一根绳子上,垂着头,蹒跚过来。后面五六个黑衣人,手拿鞭子,不时地甩着,鞭子在空中一飞,“啪!”像爆竹在炸。走近人群时,其中一个粗壮的黑衣人故意昂昂头,脸上似得意又似不满,对着前面的农民喊道:“欠租不交,游街示众!”眼睛瞟着街边的人,将鞭子甩在走在稍后面的一个农民的背上。那个农民啊地一声惨叫,赶紧往前紧走几步。
弟弟的手猛哆嗦了一下,吉永清赶紧把他拉紧。那个老表好像只穿了件单衣,为什么不穿棉衣呢?吉永清把身上的棉衣裹得紧紧的。小孩子们吓得躲到大人的身后。大人们有的苦着脸,有的咬着牙,有的皱着眉,有的拉着自己的孩子,默默地看着一行人走过。
“昨年天旱,蜜橘收成不好,有什么法子呢?”一个满脸皱纹的人轻声说道。
“傩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念道。
“这朱家太霸道了!”一个黑脸小伙愤愤地。
“贺家老表造孽呀!”一个老妇人擦了擦眼泪。
“去讨饭也别去租朱家的地啊!”
“不租那又能咋办呢?难不成往南去一百里。”
“那里有赤匪。”
“当了赤匪免得受这气!”
“小声!朱家的家丁耳尖呢。”
“……”
这新年与旧年一样,真假鬼乱串,小孩心颤,大人胆寒。许多人扫兴散去。演钟馗的人摘下面具,头发半白,面容消瘦,满脸沟壑,一脸无奈。傩头重新敲起了鼓,仍然面无表情;敲锣的人也跟着敲了起来,声音似乎软了一些,向西去了。吉永清看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和没精打采的跳傩人,心里很失落——破锣旧鼓想驱鬼,却招来了魔。
游街队伍渐渐西去,兄弟俩心里像吃了虫橘一样难受。家丁的脸比面具狰狞,家丁的鞭子比寒风刺骨。吉永清一阵心悸,拉着二弟往街东走,到街口往左拐入武庙街。这街很窄,最高的建筑是一座砖木结构的房子,样式和别的民宅都不同,有四根粗壮的黑色木柱,横挂着一块匾,上刻三个金黄的大字:关帝庙。
二人继续往前走。二弟问:“哥,我们家交不交租?”
哥哥耐心地说:“我们家有地,租出去了,每年都要收租的,今年也没收多少。”
“那我们……”二弟做了做挥舞鞭子的动作,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们家雇不起家丁,爹妈都各忙各的,能收多少算多少了。今天玩够了,该回去做功课了。”
到家了。灰砖,黑瓦,木门,门的上方是木梁撑起的门檐,木梁刻着精致的祥云雕花,挂着斑驳的红漆。走进院门,穿过一个天井便是堂屋。堂屋有着大面积的雕花木门木窗,油漆也剥落了不少。中间的镂空花雕门开着,屋里两侧阴黑,中间一束光亮照在正面的墙上,上面挂着一副人物画,一个白胡子老头戴顶戴花翎,一脸肃穆,蒙满尘土。画像上方的木匾上隐约可见阴刻的四个字“诗礼传家”。一些墙皮落在了案桌上、牌位上,和挂着绿锈的铜香炉和铜磬上。屋梁很高,挂满蛛网和灰尘,隐约可见一些繁复的雕饰。
兄弟俩穿过堂屋,从左侧门回到自己的房里,各舀上一瓢水喝,要冲去那恶心的鞭笞声。屋里最干净的是一张暗红色的方桌,幽幽地发着漆光,椅子的前边已磨出了木纹本色。二弟调皮地朝哥哥一挥手:“这宝座让你了,我下朝了。”然后跑到院子里独自玩去了。吉永清管不住这个弟弟,只用眼瞟了一下。
“嘡!”隔壁,椅子倾倒的声音,然后是熟悉的争吵声,但比以往更尖厉。吉永清放下瓢,轻轻走到父母住的房间门边,门开着,他伸出半个头往里看。父亲和母亲在争抢一个盒子,那是一个沉香木做的首饰盒,平时母亲总是放在柜子里,很少拿出来。父亲身材干瘦,一时抢不过,抬手一扬,叭的一声扇了母亲一耳光,喘着粗气:“臭婆娘,少管老子的事,老子想拿就要拿!”
母亲衣服凌乱,头发松散,往后踉跄一步,在柜子旁靠稳,按着疼痛的腰。她回过头来,一双眼死死地瞪着吉父,两滴泪含在眼里却流不下来。母亲的眼睛里有股彻骨的寒意,吉永清吓得不敢动。她从牙缝里嘣出一句:“死到烟馆里别回来!”父亲喘了喘气,抱着首饰盒有点踉跄地冲了出去。
二弟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出门,跟到门口,伸头朝父亲的背影看了看。门外过来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面色枯槁,把饭碗举到了他的面前,吓得他赶紧缩回去,把门关上。
母亲的眼神移到了门口的吉永清身上。钟馗的眼大而无光,母亲的眼却深如无底的枯井,不寒而栗。吉永清打了一个寒颤,如冰块直落到心脏,他赶忙缩回头,回到自己的屋里,然后听见母亲关门的声音。
吉永清轻轻关上房门,在桌旁坐了下来。父母的争吵本是常事,学堂的作业才是正事。他摆上笔墨,开始临摹字帖。他的颜体正楷,中规中矩,把纸挤得满满的,他不想浪费纸张的每一个边角。“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鬼脸,比鬼还丑的人脸,都会在颜棒槌的追赶下逃遁……
吉永清临摹完字,又帮弟弟描摹“……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宴,只照逃亡屋。”慢慢地,字由正楷变成了行楷,一滴清泪落在了纸上……
“老大,去抱点柴火来!”奶奶的声音。吉永清放下笔,跑到仓房抱了一捆干柴,送到厨房。有些柴枝很长,他就用脚去踩断;二弟也跑过来踩,他觉得很好玩。吉永清让二弟踩细的树枝,自己拿起柴刀砍那些粗的树枝。
母亲在灶台上忙碌,头发依然蓬乱,淹没在白色的热气里。奶奶往灶里填着柴,嘴里继续絮絮叨叨斥责着,说母亲不该去教书,不该去抛头露面,要三从四德之类的。这种念叨就像冬日的风号、夏日的蝉鸣,到时候它总会来的,你就不会在乎它到底是怎么响的。吉永清早已听烦,母亲也不回话,好像没有听见。
傍晚时分,灶火已经熄了,父亲还没回来,二弟四弟嚷着饿了。奶奶的小脚蹒跚到饭厅,对吉永清兄弟三人说:“你们先吃吧。”然后又对坐在厨房里的儿媳说:“等着,你男人多久回来就等到多久。”那语气是不容商量的,这是吉家的规矩。三妹吉永淑怯怯地抱着母亲的腿,一脸委屈,不敢说话。
兄弟二人和奶奶在饭堂吃饭,没人说话,只有筷子碰撞瓷碗的声音。吉永清偷偷地朝厨房看过去,见母亲坐在方凳上,看着灶火发呆,妹妹睁着圆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害怕那种眼神,赶紧躲开。空气中好像有一道透明的屏风,把自己和她们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