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胧之时,吉家点燃了油灯。“咚咚锵咚咚锵……”父亲哼着铿锵的锣鼓声回来了,不知是哪个傩舞班子的鼓点,催着给人送殡似的,有点碜人。
奶奶坐在堂屋门口,阴沉着脸把父亲叫住。父亲往雕花红木椅子上一坐,斜躺着,身子只占了椅子的一半,不耐烦地剔着牙。奶奶尖着小脚在旁边走来走去,一边咳嗽一边数落起吉家的家世来——你爷爷当山东知府的时候是如何威风,你爸爸做南丰知县的时候置下了多少良田,怎么到了你这里,什么官都当不了,还只见往外出,不见往里进呢?天天在外面鬼混,怎么不给祖宗争口气呀?
父亲也不回话,那细细碎碎的念叨,早已从左耳进右耳出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剔完了牙只说了句:“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就往里屋走。
奶奶拉住他:“是不是在那个回春苑吃的?”他也不答话,一甩手自个儿进屋睡觉去了。
奶奶唉声叹气地念叨着:“一代不如一代了……”
母亲和妹妹在厨房里胡乱地吃着饭。吉永清不敢多说话,沉闷的空气压抑着他的呼吸。堂屋和厨房的油灯轻轻晃动,把人影交叉投在墙上,一晃一晃地,像鬼影,又像驱鬼的钟馗。他带着两个弟弟回了房,早早地上了床睡了。他转辗反侧,想着这纷乱的一天,母亲的眼神好像要看穿他的五脏……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鞭炮声,之后又稀稀落落传来飘雨的声音,鬼影终于隐去……
阴雨绵了几天,终于停了。太阳穿过薄雾终于露出半个脸,斜挂天边,窗外的杨柳发出了嫩嫩的绿芽。
学堂快开学了,吉永清一大早就开始收拾上学的东西。“二弟,你的毛笔呢?”他抬头看时,二弟已经扔下书包,跑到院子里去了。
为什么母亲不送两个儿子到她任教的公办小学读书,而要多花钱到私立小学读书?吉永清想不明白。兄弟二人只有在放学后才能和母亲见面,但很难见到母亲的笑脸。只有妹妹在的时候,母亲才会浮起一丝笑意。不过,吉永清感到那丝笑也带着苦涩。
院子中间,三妹正蹦蹦跳跳地转着圈,清秀的脸庞绽放着灿烂的笑脸,脑后甩着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脚穿白袜子、黑布鞋。真好看,别人家的女孩儿都没妹妹好看。
母亲走到院子里,着一身旗袍,挎一个大包袱。她理理头发,打量着妹妹的一身,霞光映着她的脸,好像有了一丝血色。三妹像喜鹊报喜一样只叫:“走啰,去外婆家啰!”好像是故意眼馋两个哥哥。
这一声喊把三兄弟都招来了,二弟跑去拉着妈妈的衣服:“我要去!我要去外婆家!”四弟跟在后面喊:“我也要去!”细细的声音让人怜爱。吉永清跑出屋门,停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满眼期待地看着母亲。
母亲默默地看着三个儿子渴望的眼神,轻轻说声:“走吧。”二弟高兴地跳了起来,跑在前面打开了院门。母亲牵着妹妹先出了门。这时,奶奶干涩的声音从堂屋飘了出来:“老大老二,早点回来读书!”吉永清随便应了一声:“晓得!”就背上书包,拉着四弟跟上了母亲。四兄妹跟在母亲前后,一路欢跳,迢迢只当寻常路。
外婆和舅舅住在省城南昌,离南丰有二百多公里路,好在路平,在汽车上摇了大半天就到了。下车后,几个孩子疲惫不堪,东倒西歪。吉永淑叫着屁股疼,吉永源嚷着肚子饿,吉永清则忍着,拉着四弟走。母亲拿出包里的几个烙饼分给几个孩子,孩子们一边啃着,一边跟着母亲慢慢往前走。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进入府学街。这街比南丰的宽,行人比南丰的多,路上有一些人扛着木头走过,兴奋地相互招呼。吉永清疑惑地看着前面的景象——坍塌的墙、焦黑的木头、孤独的石柱,还有一群来来往往拣木头的人。他问母亲:“妈,这是——”母亲的脸上也很困惑:“这文庙,怎么烧了?”
走近以后,吉永清又看到了一段红色的高墙,上面凸起着四个大字“万仞宫墙”,一些红色已经斑驳,露出灰色的底子。他想起来了,去年来舅舅家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座高大的老院子,大门口有两个石狮,门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竖着阴刻了一行字:文武官员至此下马。那门比家里的门又高又大,屋檐高高翘起,还有一些金黄的装饰,气势恢宏,但已破旧不堪,没有见人进出。大门上方有两个金黄的大字:圣域,有的笔画已经脱落了部分黄色。有一次他和二弟从垮掉的半截墙翻了进去,看到一片荒草,蛐蛐在里面叫得欢。而现在它已是一片废墟,处处焦黑。街边的小贩都收起了摊,加入了捡木头的行列。
一队穿黄军装的人迎面而来,肩上扛着枪,脸上冻着霜,迈着整齐的脚步自西而来,向东去。领头的军人瞟了一眼冒烟的文庙和拣木头的市民,继续迈着不变的步伐。路人纷纷躲避,给他们让道。吉家兄妹靠在街沿,回头看着他们走过文庙,走过十字路口,又走过一座小桥,看不见了。孩子们方才回过头来,过了文庙后往左拐,进入一条小巷,开始活跃起来。
卢家院子也是灰砖黑瓦木门结构,前院比吉家稍大一些,有一间侧厅,舅舅在那里办了个私塾,教几个同族子弟念书。吉永清和弟妹们经常跟母亲到外婆家玩,他特别喜欢听舅舅吟唱诗词,那比傩舞鼓点声美妙多了。院子里的小叶榕郁郁葱葱,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一缕斜阳照在门槛上,照进前院,照进堂屋,照进侧厅。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天为日星,在地为河岳,于人曰浩然……”侧厅里传来稚嫩的童声。母亲走进院子后,脸上有了一丝暖意,看着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吉永淑跳蹿着跑在最前面,在堂屋门槛上直喊“外婆!”
已快到吃晚饭的时候,西下的太阳仍然在云雾中只露了半个脸,暖暖地照着外婆慈祥的脸。她踮着小脚,走到堂屋门口,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皱纹也拉直了,拉过吉永淑的手,又拉着母亲的手,仔细瞧着,满眼的痛爱:“又瘦了,歇着吧。”
母亲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只喊了一声“妈”,就说不出话来了,掏出手绢擦着眼。
几个孩子围上来“外婆外婆”地直喊。外婆满眼怜爱:“伢子们,都听话吧?”“唉!”弟妹们围着外婆跳。吉永清放下书包,看着外婆的笑脸,自己也露出了难得的笑。他又看看堂屋的四周,比自己家里亮堂。中堂也有一幅画,一片茂密的松树林若隐若现,灰色的树干长着密密麻麻的疙瘩,一只仙鹤独立其间,白色的羽毛、颀长的腿显得格外淡雅古朴。画的两侧还有一幅对联“有道风为乐,无为水亦香”。那是行书,流畅飘逸……
外婆端出一盘蜜橘,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看着几个孩子吃:“旧年收成不好,贵了。”
母亲扶外婆坐在椅子上,帮外婆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仍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外婆拉着母亲的手:“都怪你那个死老爹没给你选好婆家,非要门当户对。我早说过,人穷点不怕,只要争气。遇上这不争气的男人,就该女人受罪了。这是命啊!”
母亲用手绢擦去眼泪:“妈,我为什么要认这个命呢?”
外婆摸母亲的脸:“你那死爹说吉家祖上是清廷高官,家境富足,女儿嫁过去会享福的。结果呢,你十七岁嫁到吉家,给他们生了三个儿子,不错了,还让你出去挣钱。唉……现在还教书吗?”
“嗯。我不想回去了,就住你这儿。”
“好好好,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舅舅!”几个孩子高兴地喊了起来。
舅舅跨进门槛,长衫及地,满脸笑意:“惠文,吉家怎么了?”
母亲转过头去:“哥!吉家早就衰败了,虽不愁吃穿,却像一个死寂的荒庙,只有戒律而无生气。我在那里只是吉家的生育工具,其他什么也不是。等老四满月以后,他们就辞退了最后一个佣人,让我自己带孩子。我怎么甘心只做个家庭妇女?所以我才去找了一个教书的差事,好透透气。”
舅舅皱着眉:“你男人还是只管游荡,不管几个伢子?”
“他把我的好多金银首饰都拿去输了。前些年我还劝他,现在我已经死心了。老大和老二还是我送他们去初小读书的。他?就当已经死了!”
外婆轻声道:“那个琉璃佛呢?”
母亲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来,说:“这个宝贝我一直藏着,没让他发现。还是放在您这儿安全。”
外婆接过布包,左手托着,右手打开那层布,露出一个晶莹剔透的佛像。佛像有一只手掌那么大,呈黄色,半透明,各个部位在阳光下闪着深浅不同的光泽——淡黄、金黄、橘黄、橙红,柔和的光,清澈的佛,佛像安详的脸……吉永清看得呆了,原来家里还有这么个宝贝,真想摸一摸呀。
外婆又把布包包好,交给母亲:“你藏好吧,有佛祖在身边,你会有出头的日子。”
母亲接过布包,问:“哥,文庙怎么烧了?”
舅舅叹叹气:“不知道是怎么起的火。荒了这么多年,也没人管。”
母亲拿着布包走进了里屋。舅舅把四个孩子一一看过,拍拍吉永清的头:“这样吧,你们就在舅舅的私塾念书,可以省几个钱。”
舅舅的身材很高大,可以遮住门外的阳光。吉永清使劲点点头:“好!”二弟只管吃蜜桔,一个接一个。三妹在那儿教外婆念拍手歌:“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你拍三我拍三……”
就这样,吉永清和弟弟妹妹们都住在外婆家,三个孩子在舅舅的私塾念书。四弟才三岁,瘦瘦的,黄黄的,总是爱哭,就由外婆带着。
私塾虽然没有官学大,但官学的先生没有舅舅会讲历史故事,像岳飞传、三国演义之类的,学童们都很喜欢听。吉永清还喜欢舅舅吟诗的样子和声音,喜欢学舅舅走路的姿势——腰板挺得直直的,每一步都一样长,都用相同的时间,用力踩到地上,好像有人在旁边为他数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