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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中庸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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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永清在省立中学读了一个多月,已经习惯了听国语,习惯了说南昌话,习惯了几十个人的大课堂,习惯了长长的上学路。

这天他放了学,独自往回走。东湖边上的南昌行营依然恢宏,只能远看,不能走近。舅舅家附近的大成公园已经消失,原址立起了一栋洋房——那是南昌最宏伟的高楼,窗户是圆顶的,窗户四周和墙的棱角都有一圈凸起的花纹,灰白相间的墙上镶了几个黑亮亮的大字:中央银行南昌分行。每次从旁边走过,他都要放慢脚步,欣赏一下它那与众不同的气势。再往前看还有一栋很大的洋房,那是四层楼的江西大旅社,一色的灰墙,比周围低矮的木板房高出一大截。这就是南昌最著名的三大洋房,吉永清一一流连之后才走向舅舅家。

今天的街上有些奇怪,没有小摊小贩,却有很多行人聚成一团,嘀嘀咕咕地不停议论,一些警察排队走过,有几辆军车开过,车顶上还架着机枪。军车远去,警察也已走远,路边的人群散开了一些,还有几个人继续围着议论。

拐进巷子,走进那个熟悉的大院,进到自己屋里。他见二弟不在,又到旁边的外婆屋门口看了看,妹妹在写作业。他又回到自己屋里,开始继续写作文。读中学以后差不多都用钢笔写字,很久没用毛笔了,该练练了。他拿出毛笔,摊开毛边纸,磨好墨,重习颜体。

不知过了多久,卢靖文从他的门前走过,朝里看了看,停了下来:“永清,在写什么?”

吉永清放下笔:“我写了一篇作文。”

“什么文章?要用毛笔写?”卢靖文走了进来。

“我写的《屈原的最后一天》,这样的文章要用颜体写才相称。”

“哦?”

“颜体最有阳刚气,与屈原的气质相合。”

“有意思。”卢靖文看了看他的字,“还行,字形还在,有骨力。省立中学的国文好学吗?”

吉永清笑道:“中学的国文大部分是白话文,太简单了!我主要在学算学和理化。”

“唔。白话有什么好学的!想学白话去读《红楼梦》就行了。我们工专也是洋学堂,既学洋学,也学国学。有人说要把所有的线装书都丢进茅厕里,这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合中庸之道。我就要我的学生多少读一点经书,《诗经》、《论语》、《大学》、《中庸》都是不可少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否则根基不牢,将来地动山摇。”卢靖文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趣地坐了下来,“念一段来听听。”

吉永清清了清嗓子,道了一声“好”,便念道:“火辣辣的太阳照在汨罗江上,江边山坡上的草都枯死了。江边有一个低矮的草棚,一个渔翁躺在里面睡觉。迷迷糊糊当中,他听见有人唱歌:‘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渔翁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瘦瘦的高高的男子在外面唱歌。那人的头上插满了鲜花,衣襟、衣裾上挂满了各种野花野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渔翁爬出草棚,疑惑地看着这个怪人。忽然江上吹过来一阵风,那个男子身上的鲜花飞向了江面,随着水流往下飘,一些鱼儿以为是饵,游到水面来吮。渔翁叹息道:多美的花呀!好多的鱼呀!歌声停了,渔翁看见那个男子往水中间走。于是渔翁喊道:喂,你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呀?那个男子头也不回,说:世间浑浊,无以净身。渔翁没听清,跑到水边喊道:水浑,你就用来洗脚呀!那个男子好像没听见,已经走到了水深处,他的身体飘在了水面上,和那些花一起飘了很远很远,然后才慢慢沉下去……”

卢靖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有新意。怎么想起写这个内容?”

“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最有意义的一天》。有的同学写旅游,有的同学写孝亲,我想写点和别人不一样的,就写了这个题。”

“你写的这一天是很特别,一般人想不到。”卢靖文静静地点点头,“难怪你的字叫嘉树,是对屈原的死有特别的感悟吧?”

“我想,在这乱世之中,我们不能扭转乾坤,如果能做天地间的一棵好树、美树,此生足矣。”

卢靖文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拿起了《大公报》,上面有一篇报道还没来得及看。随口问道:“你二弟呢?”

“不知道,他们小学放学早,应该早放学了。”吉永清突然想起什么,说:“他可能是看热闹去了,今天我看见街上有好多人。”

卢靖文放下报纸,脸色忧郁,淡淡地说:“今天枪毙一个要犯,他准是看热闹去了。”

正说着,吉永源走进了屋,把书包一扔,就找水喝。吉永清忙问:“二弟,你到哪儿去玩了?”

吉永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用手背抹了抹嘴,说:“看游街。好多车哟!好多兵哟!那个铁甲车才叫棒哟!那么高,还有机枪,那钢板,肯定很厚,子弹肯定打不穿!”

卢靖文依然淡淡地问:“你看见车上押的人了?”

“看见了。那个人在铁甲车上,绑起的,手绑在后面,衣服都烂完了。”

吉永清问:“什么铁甲车?”

卢靖文道:“就是装甲车。**只有精锐部队才有少量这种车。可见那个要犯有多么重要了。”

吉永清问:“那人是谁?”

吉永源道:“不知道,说是**。”

卢靖文道:“车上不是写了字吗?”

“字?对,有字,我没注意。”

卢靖文淡淡地说:“是不是写的‘方匪志敏’?”

“对对对,好像是这样写的。还画了个叉。那人还说话呢,声音很大,当兵的不准他说。”

吉永清急切地问:“他说什么?”

“没听清。是打倒什么——”

吉永清又问:“他要枪毙了,还要打倒什么?”

卢靖文道:“是打倒帝国主义。”

吉永源道:“看热闹的人都说,他是一条汉子。”

卢靖文站起身来,说:“连死都不怕的人,当然是条汉子。”

吉永源又道:“有人还哭了。”

吉永清抬头望着舅舅:“他为什么要枪毙?”

卢靖文叹了一口气:“他是**的头目。”

“为什么他不怕死?”

卢靖文踌躇了一会儿,说:“乱世出英雄。这些人都有儒者的风骨,想救世济民,只是不为当局所容而已。”

“哦。”吉永清细细想着舅舅的话,似懂非懂。

卢靖文又道:“有些人忘了德主刑辅的古训,以为杀伐可以解决一切。”他摇摇头,背着双手走了。

吴妈来喊吃饭了。妹妹也在给外婆讲着警察,讲着汽车,讲着机枪,一边吐着舌头,一边牵着外婆,一边朝饭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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