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神庙的大门外,一年一度的正月跳傩正在进行。表演已经进行了十几天,和南丰的跳傩差不多,咚咚咚的响个不停。一些农民围成圈,抄着双手,一脸木然地看着。几个小孩一边啃着甘蔗,吃着桔子,一边瞪着圆圆的眼睛,瞧着这奇怪的表演。一些无聊的学生东张西望地随便看着、评着。狰狞的面具遮住了跳傩人的整个脸,头转过去是人的后脑勺,转过来又是狰狞的面具。大红的衣袖舞起来,又落下去……
他们沿庙墙往侧面走。一边走,余若馨一边问:“表哥,吉永权让我问你一下,他的事你跟卢主任说没有?”
吉永清哦了一声:“我听舅舅讲,学校南迁的时候,很多教学资料都在忙乱中弄丢了,包括学生考勤资料也丢了,所以我就没有给他提吉永权的事。”
“那好,他今年就要毕业了,这样不会影响他毕业。”
“他到哪儿去了,咋经常看不到他?”
“我也不知道。”
余表妹靠近他身边的时候,身上传来一股幽幽的体香,几乎让他不能自拔。吉永清没话找话:“你家在哪里?沦陷没有?”
“我家在南昌,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一个人守着几十亩地过活。你说南昌守得住吗?”
“不知道。南京才守了两天,南昌也够呛。”
“日本人真打过来,我父亲跑了就是。吉永楷他们家就不好跑了,他们家在南昌有好多商号,那是跑不了的。”
“吉永权是不是在打理那些商号?”
“好像没有。他家是大户!有些商号是他父亲的小老婆在打理。这事你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吉永清道:“我知道。日本人一来,什么大户小户都要成穷户。”
余若馨手里拿着一张手绢,无聊地绕着手指玩,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你的化学和国文怎么都那么好?”
锣鼓声还在响。“哦,没什么。你喜欢看跳傩吗?”吉永清看着人群随口问。
看傩人群里的几个男生向吉永清投过来嫉妒的眼光。在这个时代里,“表妹”的称呼本就有些暧昧,工专的女生又很少,像余若馨这样稍微出众一点的女生就格外引人注目。
“不喜欢。傩舞是汉族最古老的舞蹈,又没唱词,又没情节,连节奏都没变化。太单调了!我喜欢话剧,特别是莎士比亚的。”余若馨一会儿翘翘嘴,一会儿扬扬头,一会儿扭扭腰,表情很丰富。
“中国的话剧呢?”
“中国的话剧太年轻了,只有郭沫若的和曹禺的还行。”余若馨好像很在行。
“那你说咋还有这么多人看跳傩呢?”吉永清停了下来,又回头看着那堆人群。
余若馨道:“太无聊了呗。无聊到连鼓掌的都没有一个。”
可不是吗,面对狰狞的表演,观众们都是那种麻木的表情,是欣赏狰狞,还是被狰狞镇住了?看着那些围观的人,吉永清心中沉郁,一时想不出个头绪。这时,他发现吉永楷轻轻跟了上来,已经到了他们跟前。他问道:“堂弟,你不听广播了?”
吉永楷似笑非笑地说:“听完了。你们不听广播,又不看跳傩,在这儿聊什么?”
“没——什么?”吉永清看着他闪烁的眼神,说话有些不顺畅。
“聊你哥嘛!”余若馨一回头,浅笑道,“你哥前些天找我说件事,我正不知咋办呢。”
吉永楷走近后停了下来,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余若馨:“啥事?”
余若馨翘着嘴:“他说他马上要毕业了,我就问他找到工作没有。他好得意哟,他说:‘我现在在蓝衣社公干,还找什么工作?’尾巴翘上了天!”
吉永清一脸茫然:“蓝衣社是干什么的?”
余若馨道:“他说蓝衣社又叫复兴社,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直管,是党国的要害机关,待遇非常好。他才干了一年就是中尉了,比工专教师的待遇都好。”
吉永清有些诧异:“这么说他读书的时候就加入了蓝衣社?”
余若馨道:“是呀。他说现在是战乱时期,找工作太难了。”
吉永清道:“难怪他经常逃课。”
余若馨又道:“他还问我想不想加入。说蓝衣社很有前途,如果我去的话至少也是个少尉。他让我想好了尽快答复他,他向长官推荐的话准行。”
吉永楷轻轻笑道:“那是特务组织,很危险的。你干得了吗?”
余若馨道:“我也问他,工作危险吗?他说,危险的事不会让你这么漂亮的女生去的。前两天我回南昌,他叫我顺便送一封信给他的同事,就给了我十块钱车马费!这个机关真是太有钱了!你们说我要不要加入蓝衣社?”
吉永清直摇头:“你不要去,这个工作不适合你。”
余若馨翘着嘴:“现在找工作很难的。”
吉永楷关切地看着余若馨的脸上和身上:“我哥也叫我参加蓝衣社,我不愿意。表妹也不要参加。太危险!”
“其实我一直想当演员,可又没有机会。”余若馨扭了扭袅娜的身子。
吉永清坚定地说:“再等机会吧!”
余若馨看着两个表哥坚定的神情,于是点点头:“好吧。如果毕业的时候找不到好的工作,我再考虑。”
吉永清从兜里拿出一本书:“这些天我在看这本《广州三月二十九革命史》。喻培伦的事迹很感人,他出身富贵人家,却舍身排满反清,不愧为大将军。”
见余若馨好像并不在意,吉永清又道:“还有这里面林觉民的《与妻书》,可以说是天下第一情书。你看这段:‘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余若馨道:“我以前听说过,他们的爱情好感人呀。可惜……”
吉永清问:“你们看不看?”
吉永楷轻笑道:“我早看过了。”
余若馨道:“我在看《茶花女》,以后再说吧。”
锣声鼓声还在响,围观的学生突然散开,纷纷往庙里走,看傩的人一下少了一半。吉永清望着庙门问:“出了什么事?”
吉永楷道:“刚才教务处贴了个通知,国民政府要在我们学校举办一个公费班,是中等机械专业,免学费,还发生活费,只要求毕业以后到指定的单位工作三年以上。”
吉永清一下兴奋起来:“公费?我们去看看!”
“好,看看去!”余若馨也跟着往回走。吉永楷无奈地、慢慢地跟在后面。
锣声鼓声停了,跳傩结束了,人群默默散去,留下一地白白的甘蔗皮,中间散落着一些橙色的桔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