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永权道:“嗨,我弟真倔,他要等明年工专毕业了再说。其实早一年读就早一年毕业,多好!你大舅现在怎么样了,还是教导主任?”
“还是。”
“他的资历那么老,黄埔三期,陈校长还四期呢。他要脑筋灵活一点的话,早该升校长了!”吉永权的话有点滔滔不绝,又诡异一笑:“唉,我表妹现在怎么样了?”
“她到中国旅行剧团当演员去了。”
“哦——”吉永权眨眨眼睛,“她对你有好感,你可要主动一点哟。”
吉永清心脏狂跳,不知道他到底何意,赶紧把话题引开:“你们特训班还有女的呀?”
“那当然!”
“那你是不是……”吉永清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结巴起来。
“嗨!那些女人呀,有相貌的没气质,有气质的没相貌。哪能入我的法眼!”吉永权嘴角一撇,带着一丝淫笑,又道:“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找到颜如玉没有?”
“这个——”吉永清迟疑了一下,故意装傻:“有啊,比如西施吧,淡妆浓抹总相宜。”
吉永权笑道:“依我看呀,最美的是秦罗敷。《陌上桑》里讲的,来归相怨怼,但坐观罗敷。”
吉永清点头道:“嗯。这个秦罗敷在《孔雀东南飞》里也出现过。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见是个名人。”
二人正聊着,一个穿西装戴礼帽的人轻轻拉了吉永权的衣角一下,使了个眼色。于是吉永权便道:“我还有事,代问大舅好啊!”话音刚落,他就消失在人群里。
西施和秦罗敷都太飘渺,真正的机会是军校!是啊,难得的机会!我要抓住它!吉永清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在文庙广场转了一圈。广场的东面有座寺庙,写着“慈云寺”几个字。门口有几个穿中山装的人站岗,检查着进出的每一个人的证件。进出的人都不像进香拜佛的人,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机关。以前外婆说过这个寺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琉璃佛像,有一尺高,晶莹剔透,极为珍贵。可惜不能进去,即使能进去也无缘得见琉璃佛。
文庙的西侧是武庙,两庙紧紧相连,这种形制还是头次见到。武庙比文庙小多了,门口有几个警察站岗,住的可能是个政府机关。
武庙旁边有一家照相馆,他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老板殷勤地迎了上来:“客官,请问照什么相?”吉永清说:“半身像。”老板连连点头:“好好好,这边请坐。”可吉永清站着没动,低声问老板:“能办证吗?”老板眨巴着小眼睛,轻声说:“没问题,小店是一条龙服务。客官要什么证?”“高中毕业证。”老板又问:“哪个学校的?”“九江国立中学。”老板直点头:“好办好办,今天照好相,明天就可以拿证。”于是吉永清满意地跟着老板坐到了照相机前。
第二天,吉永清拿着假的高中毕业文凭,送到了报名处。两天后参加了招生考试,成绩优秀,接着体检合格,很快就被学校录取。
战乱时期,从初小到私塾,又到中学、中专,吉永清的人生道路都是迫于形势,听之长辈。现在考进大学,是他平生第一次自己选择求学之路。他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立刻赶回舅舅家,冲进舅舅的屋里。舅舅正从衣柜里拿出一床棉被,在床上折叠。
吉永清兴奋地喊了一声:“舅舅,你看!”
舅舅看着他笑成一朵花的脸,放下手中的棉被,接过通知书看了起来。看着看着脸色慢慢地变了,由晴转阴,由松弛转凝重。
吉永清没有看到舅舅的惊喜,忙补充道:“军校是完全公费,没有学费,吃穿住全免费!我报的是战车专业,跟我以前学的机械专业很相近。”
卢靖文没有想到吉永清会自作主张报考军校,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去军校干什么?你要和谁打仗?”
吉永清随口道:“打日本人呀!”
卢靖文的声音舒缓清晰,如铁落地:“将来是打日本人还是打自己人,这由得了你吗?你不了解蒋某人!”
吉永清没有想到舅舅的脸色如此严峻,他充满困惑:“你说蒋总裁吗?他怎么会打自己人呢?”
“他杀的中国人还少吗?尸骨成山!”卢靖文看着吉永清困惑的样子,便尽量耐心地说,“你不要看他天天喊四维八德,其实他外儒内法。”
“外儒内法?”
“他披着儒家的外衣,包裹的是法家的内心。”
“法家?就像商鞅?”
“商鞅和秦始皇用法家思想治国,面对民众的呼声,他们只相信武力,只相信镇压,只相信严刑峻法。背离王道,只信霸道!所以秦朝看似无比强大,垮起来也就是几年的时间。”
“蒋总裁也是?”
“是的。你读了军校,你就会成为他杀人的工具!”卢靖文的语气异常刚硬。他看着外甥紧皱的眉,放低了声音耐心地说:“西安事变前,他听说有一批青年学生要到他的住处来请愿,要求抗日。他就对手下说:对付这些闹事的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机枪扫。这个话报纸上当然不会登,我是听军中的同学讲的。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件两件了!这不是法家又是什么?”
吉永清呆立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解,还想辩解:“你不是也读过军校吗?”
“所以我知道军校是干什么的。”
吉永清悻悻地低着头:“我想读书,我要自己养活自己。招生启示说,成绩好的今后可以报送到美国留学。”他又抬起头来,“我一定会争取到留学指标的!”
卢靖文看着这个外甥长得比自己还高了,面目清瘦,眉宇之间有一种坚毅,心想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便深叹一气:“在这乱世之秋,能出国留学当然好了。”他把录取通知书还给外甥,又叹一气:“此门一入深似海啊,只怕到时候身不由己。”说完他又叹了一气:“你再想想吧。”他抱起棉被出了门,进到他母亲房里。他好不容易把母亲从南昌接到赣州躲避战火,还要尽力维持工专的日常教学,需要他操心的事太多了。
打自己人?舅舅怎么会说打自己人呢?吉永清想不明白。反正主意已定,要为留学而奋斗,去了美国就不受蒋总裁的指挥了。
晚饭后,吉永清开始整理自己积存多年的书籍。从初小到中学、工专,其实也就十几本,有的带走,有的留下,那本《楚辞选》要带上。他随手翻了翻,不由得轻轻吟起了屈原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吱地一声,门开了,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一张熟悉的脸,她是惊异的、焦灼的,那是他久未蒙面的母亲。舅舅站在母亲的后面,默默地看着他。吉永清呆了一阵,怯怯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站在桌子那头,好像和吉永清隔了一座小山。她的声音有些急切:“永清,你学了技术就可以找份工作,为什么要去国民党的军校呢?”
吉永清知道母亲年轻时过得很苦,现在又在外面飘荡,又是几年不见。可现在自己成人了,却不让他这个长子知道母亲究竟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于是吉永清问:“你们不是去西边避难了吗?”
母亲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到处兵荒马乱。我回来看看你外婆。”
吉永清咬了咬嘴唇:“妹妹现在在哪里?”
母亲愣了一下,认真地打量着这个长子,发觉他真的不是小孩子了,五六年没见,儿子已经比自己还高了,一身中山装紧崩崩地裹着瘦瘦的身躯,嘴唇紧闭,眉宇之间有一股刚毅之气。于是她尽量平缓地说:“妹妹现在在读大学,学艺术。”
吉永清问:“在哪儿读大学?”
“在西边。”母亲停了一下,“抗战时期,学校都在不断地转移,我们都居无定所。”
吉永清昂起头,坚定地说:“我也要读大学!读军校不花钱,成绩好的还可以到美国留学!我喜欢机械专业,一定能够学好!”
母亲恳切地和儿子说:“你不能先工作?”
吉永清答道:“战争时期,到处都在破坏,没有建设,什么工作更有意义?我的专业怎么发挥作用?出国留学是我最好的前途!你可以走自己的路,我也可以!”
“你想走什么路?”
吉永清停了一下,朗声答道:“为真理而求索之路!”
母亲看见儿子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倔强,想起自己当年离家出走时的心情和语气,便沉默了。卢靖文看着吉永清坚定的眼神,轻声说:“永清长大了。”
母亲坐了下来,看着儿子整理的一摞书,有国文、化学、机械等教科书,也有小说、杂剧、历史等杂书,她抬头问道:“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最喜欢谁的书?”
吉永清愣了一下,答道:“屈原。”
母亲又沉默了一下:“路漫漫其修远兮,求索不易呀!”她拿起那本书,“咏桔诗里屈原的《橘颂》是第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会吟很好,要领会也许要花很多年的时间。”
吉永清想让母亲和舅舅放心,坚定地说:“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我会做到的!”
母亲抬起头,眼睛盯着儿子,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这段时间你不要叫我妈,叫我舅姨。在外面也不要说我是你妈。记着啊!”
吉永清呆呆地立着,看着母亲严肃的表情,心在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能叫妈妈?我的选择错了吗?就值得她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吗?她就那么不喜欢我吗?难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此中苦,谁能解?
吉永清不知道此时的母亲已经不叫卢惠文了。1940年,王正觉受**中央南方局派遣,到广西、湖南、江西等地从事抗日统一战线工作。南方局是1939年1月在重庆红岩村成立的,周恩来任书记,负责领导国统区的抗日民主运动。李日新在**中央统战部工作了一段时间,工作非常出色,偶尔还能见到周恩来。后来,她按组织安排进入敌战区和国统区开展秘密工作,主要在安徽、江西等地从事妇女工作,归王正觉领导。她按地下工作的要求,又取了一个更简单、更平凡的名字——刘虹,以切断和延安的学员、同事的联系,避免在非常情况下相互牵连造成损失,而且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她的新名字。
在延安临走时,她忍不住悄悄地把自己的新名字告诉了女儿,免得今后女儿找不到自己。女儿已经在鲁艺加入了中国**,懂事了,默默地和母亲告别,还说要跟着母亲改名。于是李洁又变成了刘一丹,意为一片丹心献给党。
刘虹这次到赣州,准备组建江西妇女救国会,顺便回家看望母亲和儿子,并暂住在哥哥家。刚到哥哥家就从哥哥那里知道了儿子报考军校的事情,心里着急,但见儿子决心已定,那股犟劲与自己当年离家出走时有几分相似,只好一声长叹,暂时作罢。
离开儿子的房间,卢靖文脸上露出不满:“惠文,你为什么不让永清喊妈?”
刘虹忍着内心的痛苦,耐心地说:“哥,这个事情你要理解我。你想想,如果外面的人知道吉永清那个从南京监狱放出来的母亲又回来了,会怎么样?如果这件事传到特务的耳朵里,我就会被人跟踪,到时候我们一家人都有麻烦。”
卢靖文一愣,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还需要这样谨慎吗?”
刘虹道:“军统的任务主要就是防共**,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个抗日。他们对**的防范什么时候放松过?”
卢靖文长叹一声:“唉,还是你想得周全。你的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
“我担心他不理解,会喊漏了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得假戏真做,让他觉得我真的只是他的舅姨。”
卢靖文连连摇头,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好吧。”
随后的日子里,刘虹天天出门,有时很晚才回来,很少和儿子说话。她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体虚乏力,动则气喘,耳朵也有些背了。医生说她是因悲而伤肺,中气不足,气虚阳虚。刘虹回家后还要照顾母亲熬中药;天气好的时候,帮她脱下上衣,在背上拔火罐。
又忙了一天,刘虹等母亲睡了,才在母亲身边躺下。
月色如梦,清风徐来,她睁着双眼一时难眠。工作起步,并不顺利,回家后看到儿子脸上的惊异和痛苦,她心如刀割。不能和儿子深入谈心,不啻为人生一大憾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事古难全。
明天就要出发了,吉永清最后一次整理行装,翻出了三青团的临时团证。他在军校报名登记表里填的学历是九江国立中学,九江已被日军占领,无法查证,而这团证上有江西工专的公章,带到军校去岂不露馅?况且这证也从来没用过,没啥意思。于是他把团证撕了,扔进垃圾筐。然后他要给弟弟写一封信,问问他的近况,告诉他自己读军校的事。
正写着,地上出现一个人影,他一抬头,看见母亲在门口默默地看着自己,吉永清怯怯地叫了一声:“舅姨。”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母亲走到儿子面前,摸儿子的脸:“永清,到了军校,吃穿都不用操心,安心学好技术就行了,其他的活动尽量少参加。世道很乱,凡事都要独立思考,千万不要盲从。”
吉永清从母亲温热的手上好像闻到了儿时乳汁的香味,他使劲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看着儿子温顺的样子,心中泛起更多的嘱咐:“国民党现在搞的‘军政’,使行政、立法、司法三权都在蒋介石一人的掌控之下,毫无自由可言。军校里有军统,说话千万小心,一言不慎就可能死于非命。”
母亲的声音很柔,是发自内心的关切。吉永清又点点头。
她拿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递给儿子:“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送你一个笔记本作纪念吧!”
吉永清自懂事以来很少听见母亲这么温柔耐心的嘱咐,今日听来一时不知所措。他想再和母亲说说话,了解一下母亲到底有什么难处,但是“舅姨”两个字始终喊不出口。母亲一定有她的难处,自己不该怀疑不是她亲生的,于是嘴里应着,又使劲点头。他翻开笔记本,看到扉页上一行刚劲有力的钢笔字:
“真理像一座灯塔,须有泳过千寻万层骇浪的精神魄力始能接近它。——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