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永清眼睛瞪得溜圆,压低声音道:“我妈——是**?”
舅舅两眼盯着吉永清,嗯了一声。
吉永清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怪不得她总是神神秘秘地,不说她究竟在哪儿。可是,我加入了国民党。将来……我们会不会在战场上相见?”肉丁、花生没了味道,划拳的人好像也没了声音。
卢靖文拍拍吉永清的手:“你千万不要到前线去,国民党根本就不是**的对手。”
“为什么?**不是一群穷棒子吗?**可有美式装备呀!”
卢靖文轻轻一笑:“美式装备就能打胜仗吗?当年的红军那么弱小,可现在哪支**敢小瞧他们?他们是怎么长大的?”
吉永清的嘴巴还没有合拢。卢靖文继续道:“**是一个很纯粹的组织,是一个有信仰的政党,可以做到行动统一;而国民党是一个很庞杂的组织,混饭吃的人比有信仰的人多得多,所以从来都是各行其是。美国驻华武官史迪威上校说过一句话,很有深意,他说:中**队有最优秀的士兵,但他们没有好的长官。在他们的长官眼里,总是全局服从局部。”
吉永清点点头,觉得舅舅看问题总能一针见血,又问:“妹妹跟着妈妈走的,会不会也是**?”
卢靖文轻声说:“你妹妹到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上学,肯定也是**了。你不要到红岩村去找你妈,免得引起特务的注意。”
吉永清终于吞下一口口水,有些冷冷地说:“我不会去找她的,她又不喜欢我。”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觉得一切谜底都应该揭开了。
卢靖文看了看这个外甥赌气的样子,轻叹一口气:“你妈妈一直痛恨包办婚姻,认为包办婚姻是她的人生灾难,所以对因为包办婚姻产生的关系都很冷淡,不是针对你。你要理解她。”
是啊,一个有才气的女子嫁给像父亲那样的窝囊废,那不是人生最大的灾难又是什么?在这一点上,吉永清非常同情母亲。至于在赣州时不让他叫她妈妈,看来是因为妈妈早就是**员的原因,怕被特务盯上。他想起堂哥就是军统特务,身上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吉永清轻声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堂哥是军统的?”
卢靖文边吃边说:“谁是军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军统中统无孔不入。就像明朝的东厂西厂、希特勒的盖世太保,所有的独裁者都会依靠特务来维系他的统治。”
吉永清叹道:“所以我们要小心一点。”
卢靖文又倒上一杯酒,大声道:“人生如梦,难得糊涂啊!”一饮而尽,“走,到江边走走!”
吉永清胡乱吃了几口,跟着舅舅出了饭馆。街对面的墙上贴了一幅广告,上面写着大大的“屈原”二字,小字不及细看。他们走下一排石阶,又走下一排长长的石阶,来到嘉陵江边。
江雾茫茫,江风阵阵,江水滔滔,其雄阔远超赣江。江上一艘汽船缓缓走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响彻江面,穿透江雾。江对面隐隐的山,层层叠嶂。他们踩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江边风大,四周空旷。吉永清继续给舅舅讲着他在军校遇到的事,想听听他的看法,可舅舅一路只听,并不回话。突然,他停下了,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艘大木船逆水而行,船上不知载的什么货,吃水很深。船头一个人掌舵,一根长长的纤绳拖到岸边。江边十几个纤夫排成一字,每人肩上有一条宽宽的布带连着纤绳,他们俯身很低,头几乎只有腰高,脸朝着乱石地面。掌舵人昂首唱着,声音高亢,穿透力极强——
“有钱人在家中坐哟,
哪知道穷人的忧和愁啊。
推船人本是苦中苦哦,
风风雨雨走码头哦。
闲言几句随风散呀,
前面有道观音滩哟。
观音他没得灵啊,
不使劲过不了滩哟。
嘿咗!嘿咗!”
纤夫们脚上的草鞋稳稳地踩在卵石上,在石头上留下一些水印。他们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嘿咗!嘿咗!”,整齐、粗壮而有节奏,极具震撼力。江风掀起他们的破衫,露出黝黑的颈、肘,草鞋上露出粗糙的脚,脚面暴起粗粗的血管。他们的眼里只有乱石滩,对中山装,对军装,都视若无物。
吉永清突然觉得四川话很好懂,比赣州话、九江话、客家话都好懂。此时被人忽视,他竟有一丝欣慰。
高亢的号子接着响起——
“天气变了,要起风暴。
大浪要起来啰。
不怕风,不怕浪,
努把力,加把劲,
冲过去!嘿咗!嘿咗!”
歌声慢慢小了,纤夫们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吉永清迎着风,望着纤夫们逐渐远去的背影,一时发呆,直到听不见他们的嘿咗声。他转身看着卢靖文——舅舅的脸上有了一些红晕,盯着江面,好像要看穿江雾。他忍不住大声道:“舅舅,你原来叫我学好技术就行了,可是你却越来越关心政治了。”
卢靖文回过头来说话了:“你不关心政治,政治可要关心你哟!”
吉永清问:“那你说到底什么是训政?”
卢靖文的鼻子哼了一声,嗓门大了起来:“训政,就是不相信老百姓懂民主,认为老百姓需要一个至高无上的领袖来天天教训。”
吉永清听来感觉惊世骇俗,于是进一步追问:“你说国共两党为什么要进行殊死搏杀呢?为什么就不能合作建国呢?”
卢靖文侧过身来轻轻一笑,看着他不动声色地问:“你们教官是怎么解释这个问题的?”
“教官说**是土匪,所以要剿灭。”
卢靖文鼻子又一哼:“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有说服力吗?”
吉永清点点头,又说:“教官还说,**背弃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伦理道统,不讲四维八德,实为大逆不道。”
“国民党就讲伦理道统吗?看看军统中统都干了些什么?”
“教官还说,**的理论不符合中国国情,是三民主义的敌人。”
卢靖文看着外甥有些茫然的脸,心里反而有了一丝宽慰。他望着江面,双手叉腰,大声道:“因为**的理论不好,就应该对**赶尽杀绝,这就是蒋介石的伦理道统吗?”
“我也想不通这个问题。”
这个倔强的外甥真的成了只钻技术的书呆子了?这也不好,到了关键时候就不知道如何选择方向,会成为别人手里的工具。想到这里,卢靖文接着说:“李自成的口号是‘迎闯王,不纳粮’,**的口号是‘打土豪,分田地’,他们都为农民描绘了一个理想化的未来,然后引导一群理想主义者为那个理想而奋斗。但是理想和现实是有矛盾的,国共之争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根源。”
“什么根源?”
卢靖文仍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国共两党都在喊革命,但是他们所说的‘革命’的内涵是不一样的。国民党所说的‘革命’是要革满清的命,革封建势力的命。但是,对封建势力的核心利益——土地的改革,从来就没有推动过,孙中山所说的‘平均地权’一直就是一个梦想。”
吉永清望着舅舅:“**也要革命?”
卢靖文仍然望着江面:“**所说的‘革命’范围要广得多,程度要深得多。他们还要革帝国主义的命,革封建文化的命。**要彻底消灭地方军阀,消灭地主阶级,要没收他们的土地,还要把帝国主义势力完全赶出中国!当然这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必然面临对手的拼死反抗。”
吉永清沉思道:“**的革命的确更彻底。他们行吗?”
“国民党的革命靠财阀,靠富绅,而**的革命——”卢靖文指了指纤夫们的背影,“靠他们。”
“他们?”
“就是那些底层的农民。他们是中国社会最庞大的群体,你说他们行不行?”
江风呼呼作响。吉永清犹豫道:“李自成行,**……”
卢靖文转身看了一眼外甥,接着说:“**的革命,是他们的理想;但在国民党**看来,过于理想化,行为有些过激;在国民党**看来,直接剥夺了富豪乡绅的财产,伤害了他们的根本利益,跟土匪差不多。所以,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就成了**的死敌,开始殊死搏杀!”
冬日的江风很刺骨,掀起了衣角,晃动了帽檐。吉永清既茅塞顿开,又倒抽一口凉气:“如果双方都中庸一点,都不要偏执,那么这场战争是可以避免的?”
“是的。但是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的偏执。他们双方的偏执都必须得到足够的教训才停得下来。”
吉永清点点头,又问:“你说的国民党**是谁?”
“国民党**,以前有孙中山、廖仲恺,后来有宋庆龄、何香凝,现在就是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和中国国民党民主促进会的人。”
“你认识他们?”
卢靖文转过身来说:“这次到重庆来培训,我就是想见见民联的人。他们坚持的是中山先生本义的三民主义,而不是戴季陶之流曲解的三民主义。”
“你也是**!”吉永清肯定地说。
卢靖文微微点了一下头:“我们的路线是一种中间路线。弄得好可以调和两个极端;弄得不好,两头不讨好。”
吉永清突然觉得一道闪电在大脑里掠过,大声道:“如果双方能够走向中间路线,也就是走国民党**的道路,那么这场血腥厮杀将可以避免,中国将实现平稳的革命。对吗?”
卢靖文脸上滑过一丝笑意,为外甥的敏思而欣慰,但很快又凝重起来:“是啊!但是我们看不到双方有任何调和的迹象。蒋介石不是说了吗:搞联合政府就是推翻政府。”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不知道将来的历史会不会给中国这个机会?”
风更大了。卢靖文又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突然大声问道:“你这个国民党员是什么派?”
吉永清望望远处的一排黑点,那是纤夫们的背影,又看看舅舅坚毅的眉眼,坚定地说:“我以前什么派都不是,现在也是**!”
又一声汽笛响,穿破江雾,响彻两岸。
卢靖文摸清了外甥这两年的思想动态,放下心来,含笑道:“世事变幻莫测。你要在这乱世生存,要懂得致中和,不偏执,不盲从,这就行了。”他走过来拍拍外甥的肩,“风大了,回去吧!”
风是大了,但吉永清觉得脚下的路更坚实了。
自此一别,吉永清更加关注时势的发展,各种报纸都看,专门看各种报纸的不同观点,特别关注民联、民促的消息。《新华日报》不敢看,只有在校外的时候偷瞄几眼;《大公报》还可以,其他值得看的报纸真不多。
有时候,吉永清会望着江水出神:这无法跨越的三公里就像一道铁幕隔在母子之间,这铁幕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就打不破呢?江水不应,天地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