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树挪死,人挪活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二十章 树挪死,人挪活
再小的房子也是家。刘虹离开上海一个月后,吉永清回了一次家。他听说母亲的到访后,心里升起一种复杂的感觉:母亲来看自己是要冒风险的,她还是在关心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想着他的安全,自己不应该对她有什么别的想法;现在自己和母亲分属两个敌对的阵营,前途未明,但愿不要相见于战场。至于母亲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想不用去猜了,报上不是经常说抓到匪谍吗,匪谍打听到他们的住处有什么好难的。但是他没有把母亲是**的事告诉妻子,免得吓着她,更怕她不小心说出去。
连里需要修的车永远也修不完。修了一年多了,领配件、换零件、补胎、打气,都只有两三个士兵做帮手。说是让他们来当徒弟,可看他们那笨样,字都认不了几个,只能做点力气活。吉永清天天累得要死,不知道前途在哪里。想着妻子要生育了,家里又请不起保姆,十分焦躁。
这天,他来到连部。沈连长斜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抽着烟,哼着歌。连部的收音机正唱着嗲声嗲气的歌曲:“郎啊郎,你没有把妹放心上,郎啊郎,让妹想断肠,郎啊郎,让妹好心伤……”听着这歌,浑身酥软,吉永清也坐了下来,听了一会儿。沈连长瞟了他一眼,没啃声。论军衔,两人一样,不用拘礼。
墙边的地上堆了一摞书,从书脊上看,有《中国之命运》、《剿匪手本》,蒙满灰尘,上面放了一些广告和一叠旧报纸。他拿起桌上的《中央日报》、《扫荡报》,随手翻翻。有剿匪大捷的消息,有新生活运动,还有就是谩骂**的文章、口号,没啥意思。吉永清放下报纸,转身道:“连长,我想到团部资料室去,查查日军汽车的资料。”
沈连长放下二郎腿,拧灭手中的烟头,说:“算了吧,别去团部,能修成啥样就是啥样。”
“为什么?”吉永清有些不解。
沈连长向他勾勾手,示意他靠近一些,说:“杜团长下令,叫你天天修车,其它的什么事都不要你参加。”
“哦?为什么?”
“你是不是得罪了谢副官?”
吉永清苦笑一下:“不知道。”心里骂道:缺牙齿喝稀饭——无耻(齿)下流!
沈连长道:“那就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见面难堪。”然后向他挥挥手,让他走了。
收音机里又传出另一首软绵绵的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连长又点燃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哼着这歌,那声音就像一群蚊子在叫。抗战时就有人说这是靡靡之音,现在仍在军中流行,正应了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花。”歌女不知要亡国,官宦依然醉南柯。
天气闷热难耐,天边乌云密布。他躺在床上,一身臭汗,昏昏沉沉。过了好一阵,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又过了一会儿,几声闷雷滚过。不久,大雨倾盆而下,哗哗直响,越来越大。长江水慢慢涨高,淹到了渔翁的草屋,渔翁躲到了船上,渔船随着江水轻轻起伏。江水很浑,江面飘着的花瓣都沉了下去,看不到了。渔翁披着蓑衣,坐在船头,看着江水,不住地叹道:难得糊涂好,随波逐流吧,顺势而为才能生存……那么多的鱼又飘起来了,鲜花再香也没有鱼儿解馋呀……又一道闪电划过,一声惊雷炸开,吉永清从床上坐起。他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打了一桶凉水,到厕所里把水从头淋到脚,冲掉臭汗……
很久没有写日记了,他拿出母亲送给他的笔记本,写道——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如污淖陷沟渠。
外表精致成桔形,内心纯洁是桔魂。
霜打人碾芬芳在,何似江边钓鱼人。
天尽头,处处有香丘,山自无言水自羞!
南京的邮局多,打电话方便。他不想在军营打电话,就到邮局打电话找到了傅时建,告诉他,因为老婆在上海,所以想请他引荐,调到他所在的上海联勤总部重工程机械修理厂。傅时建说,他们兵工厂接受了一批日军装备,正缺技术员,特别是那批日式机床,厂里没有几个人会用。他们在军校接触过机床,在厂里算技术骨干,所以厂长正让他多物色几个技术员。
得知这个讯息,吉永清毫不犹豫地到团部提交了调动申请。杜团长也不留他,两个单位又都是联勤总部的下属单位,手续简便,很快就调了过去。
暑气退去,天气开始转凉,吉永清离开了汽车保养团,不带一丝留念。他来到上海南郊,找到兵工厂,顺利报到。傅时建听说他到了,特地跑到厂部来接他,然后带他到厂区转了一圈。两个上尉一高一矮,一新一旧,一庄一谐,引来不少人侧目。
傅时建边走边告诉吉永清:“这个厂是抗战后接收日军兵工厂时才组建的,主要负责修理重型武器,人员刚从各地调来,技术力量薄弱。那批日式机床其实跟我们在军校里用的美式机床差不多,只是日本人太坏,临走的时候做了一些小动作,搞了一些不起眼的破坏,所以一般人就用不了。我故意给厂长说,这日本机床和美国的不一样,如何如何难用,其实你去摸一摸就知道了。你是内行,我不敢瞒你。”
“你为什么要给厂长说很难用呢?”“我先给你讲,你小子可千万别把这事说穿了。”
“Why?”
“我们只有说它难,才显得我们两个重要呀!”
吉永清轻轻一笑:“你真有心眼。”
傅时建嘿嘿笑着:“我看你报到时没有转国民党的组织关系,还想省点党费?”
“我是不想转。你呢?”“我也没转,也省得交党费了。这是一车间,那批日本机床在二车间。这是锅炉房,值得一看。”
“锅炉房有什么好看的?”
傅时建一脸坏笑:“你先老实交代一下,是怎么把嫂子勾到手的?下手比我还早,还真没看出来。”
“去去,别说得这么难听。”
“这厂里可比军校好,还有几个美女,你老兄不要后悔结婚太早哟!”
正说着,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女军官,身材挺拔,面容端庄,款款几步便显出一种优雅的风度。她佩少尉军衔,拿着一块白手绢擦着手,侧脸看着他们走来。
傅时建迎了上去:“密斯向,知道我要来,专门出来迎接我?”
女军官轻轻一笑:“别自作多情了,我是听见麻雀叫出来看看。”
傅时建把吉永清拉了过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技术员,我同学,大名吉永清,字嘉树。这是向玉明小姐,锅炉房的化验员。”
“你好,向少尉。”吉永清不卑不亢地伸出手去。
“你好,吉上尉。”向玉明也伸出手来,用手指尖和吉永清轻握了一下。
傅时建认真地笑着:“密斯向是上海光华大学化学系毕业的,漂亮吧?”
吉永清干笑一下:“当然。向小姐可有表字?”这向玉明五官标致,身材匀称,在军装的衬托下又有几分帅气。
“原来有过,叫纤月。现在也不叫了。”向玉明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比划着,“纤云弄巧的纤,月亮的月。”
“好名,很美。”吉永清看着那白皙如葱的手指,心中微微一叹。
“好了,我们还有事,下次来请密斯向看电影。再不走,吉上尉也要被你迷住了。”傅时建嘻嘻哈哈地拉着吉永清走了。
向玉明嘴角含笑,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
那批日本机床还比较新,静静地躺在厂房里,蒙着灰尘。吉永清没敢开机,先逐台进行了仔细检查,发现齿轮箱里都有金属屑,必须清理出来才可以用。要仔细,千万不能蛮干,如果清理不干净,一开机就会损坏齿轮。已经有人损坏了一台车床、一台铣床,还找不到原因,所以一般人不敢轻易动它们,只有傅时建在用一台车床。
找到了症结,吉永清开始清理金属屑,忙了几天才清理完毕,把这批机床开动了起来,然后他告诉钱厂长,机床可以用了。钱厂长听了后,半信半疑地来到车间,让吉永清开开试试。二车间的十几个士兵和尉官都跑来围观,看着吉永清把这十来台机床一一开动起来,一切正常。钱厂长忍不住矜持,脸上堆满了笑:“总算好了,有了这批机床,下一步的武器维修才开展得起来。”他拍拍吉永清的肩膀,“好样的,不愧是大学生。你说这日本机床和美国机床到底有什么不同?”
吉永清答道:“日本机床的主体结构和美国机床是一样的,只是在一些关键部位有差异,比如齿轮箱的轮组结构;日本机床在很多细节的地方比美国机床精巧,加工精度高,但没有美国机床结实耐用。”这些话听起来很专业,其实笼统含糊,有点故弄玄虚。
钱厂长连连点头,对围观的人说:“现在我宣布,你们其他人不能随便动这批日本机床,谁要使用必须经过吉上尉的同意,在吉上尉的指导下使用。”他又转向吉永清:“你要多带几个徒弟出来哦。”
吉永清连连点头:“一切听从厂长的安排。”立刻有五六个士兵要求给吉永清当徒弟,厂长当场全部同意。
吉永清陪厂长走出车间大门,轻声说:“厂长,有件事情不好意思给您讲。”
“没关系,说吧。”
“我老婆住在城里,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我想到时候多请几天假,回家照顾一下。您看……”
钱厂长笑道:“这事呀,应该的,大事嘛,到时候你去就行了。”
吉永清每个周末都进城里陪妻子,买好菜送过去,有时还能带上厂里给军官发的美国罐头。老婆最喜欢这种罐头,用勺子一点一点地挖着吃,吃得津津有味,一副满足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兴奋地俯在老婆的肚子旁,聆听孩子的胎动。
深秋时节,他们的儿子呱呱坠地,取名吉远南。吉永清特地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里买菜、做饭、洗尿布、洗衣服、打扫屋子,半夜起来哄孩子,什么都做,忙得四脚朝天。还好,厂里的工作有傅时建帮他顶着,总算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忙碌,但有喜悦,而且儿子长得像父亲,稚嫩的哭声是一种别样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