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几个徒弟和傅时建闹着要去贺喜,可家里实在太挤太乱,来两个人就没地方坐了;厂里又忙,等待修理的坦克、大炮从前线不断地拉了进来,越积越多,这贺喜之事也就拖了下来。傅时建说:“你结婚的时候我没送礼,这生第一个孩子应该补上。”于是他和吉永清的几个徒弟凑钱买了个暖水瓶送给吉永清,还是没有去成他的家。
老婆坐完了月子,吉永清回到厂里,决定请傅时建吃饭。厂区外面的小饭馆里,摆了几张简陋的方桌,他让两个徒弟上等兵孙家富、邓关作陪。炒了一份肉,烧了一条鱼,加上两个素菜、一碟炒花生,四人畅饮。傅时建酒量最大,也不拘礼,喝个不停。还好,吉永清要的是绍兴黄酒,浓度低,免得他醉了。
傅时建喝了一大杯,嚷道:“上海的酒跟人一样,没劲!好多年没喝到家乡的四特酒了……”
吉永清和他一碰杯:“入乡随俗嘛。”转身问两个徒弟,“这段时间练得怎么样了?”
孙家富喝得少,正想和师父多说说话,便道:“我们两个已经把几个工件做出来了,就等您看了。师父,您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上车床?”
吉永清道:“钳工是基础,先练会了再说。还有各种图纸你们都会看了吗?”
“会了,各种零件的三视图都会看了。”
“零件图会看还要会画,还要会看装配图。你们只有初小文化,只能说不是文盲,要把这两个基础打好了,才能学机床。”
“好好好。”两个徒弟连连点头,给两个上尉斟酒。
傅时建脸上微红,拉着吉永清说:“老同学,你知不知道东北已经丢了?”
“哦?东北丢了?”吉永清天天忙家里的事,还不知道战事的进展。
“想不到吧?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四十多万装备精良的**全完了。死的死,降的降,还有几万人主动投共,连上将都有投共的!啧啧!”傅时建不停地摇着脑袋,又倒上一大杯酒。
“是啊!”孙家富满脸狐疑,“师父,您说这全副美式装备的**咋就打不赢那些土八路呢?”
“唉!”吉永清叹一口气,“问题不在武器上,而在精神上。做人要有信仰,军队也要有信仰,否则就没有战斗力。”
“**不是信仰三民主义吗?”
吉永清嘴角一笑,反问道:“你信吗?”
“我?”孙家富迟疑了一下,“我信。”“你的回答很犹豫。真正的信仰是融入自己日常生活的坚定的理念。**里面,依我看,真正信仰三民主义的人并不多,多数人都是把它当成了敲门砖,或者遮羞布。”吉永清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字条“莫谈国是”,苦笑一下。
傅时建一脸谄笑:“信仰?几文钱一斤?”
吉永清一愣,然后嘴角朝他一笑:“无价。”
傅时建晃着脑袋:“政治这玩意儿弄不懂,我们还是把自己的摊摊扯圆了再说吧。”
邓关闷闷地抿着酒。这是一个干活勤快的小伙子,就是少言寡语。吉永清问道:“邓关,你的技术进步很快,应该是有基础的。以前是不是学过?”
“嗯嗯。”邓关点点头,“我当兵前在一家工厂当了半年学徒。”他抬起头看着吉永清,又补充道:“只学了一点。”
“那你为什么要当兵呢?工厂不好吗?”吉永清问。
“工厂……”邓关又低下了头,“苦,比种田还苦。”
“怎么会呢?”孙家富道,“我一直觉得种田是最苦的。”
一块猪的脆骨在邓关嘴里嚼了很久:“当学徒,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还没工资。天天如此。种田,我还有农闲的时候。”
“哦——”孙家富好像明白了。
吉永清叹道:“是啊,给老板干活,不像在部队里。”
“老板的钱,工人的命!”邓关狠狠地把骨头渣吐在了地上。
傅时建呼着酒气,还在扳着手指头,数着有几个中将、几个少将投了共。
孙家富默默地看了看墙上的字条,侧头看着吉永清,小心地问:“师父,您的信仰是什么呢?”
吉永清沉吟了一下:“其实我也信仰三民主义,只是现在的假三民主义太多,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说我信仰三民主义了。”
“假三民主义?”
“比如说吧,以前军阀割据的时候,北方的军阀是反对三民主义的。北伐后,**的势力越来越大,北方的军阀们就挂起了青天白日旗,说自己也是总理的信徒,也信仰三民主义。可是你信他们吗?他们不过是拉大旗做虎皮而已。”
“哦……”
“**内部也有很多这样的人,结果常常是假革命害了真革命。陶行知先生说过一句话: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这就是我的信仰。”
“做真人?你想当道士哪?那嫂子咋办?”傅时建嬉皮笑脸地问。
“你别捣乱。真人是说做真实的人,而不是虚伪的人,做追求真理的人,而不是随波逐流的人,跟道教没关系!”吉永清急了。
“还是舍不得老婆,还是想跟我一起做个花下鬼。”傅时建嘿嘿笑着。
吉永清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心里好气,便把话题往他身上引:“哎哎,你不是要请向小姐看电影吗,请了没有?”
“唉,请了。”
“叹什么气呀,看的什么电影?有进展吗?”
“看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惜我的口水一直流,结果连手都不让我摸一下。”
“那你就请她跳舞呀,就可以摸手啦。”
“你寒碜我,她的个子跟我一样高,我搂得过来吗?”
“那我就不管了,反正你的办法比我多。”吉永清又对两个徒弟说,“你们有相好的吗?”
“没有。”孙家富忙摇头,“我们才出来当了两年兵,什么都没有,想都不敢想。”
“在老家有吗?”
“家里穷,没有姑娘看得上我们。”两个徒弟低头不语了。
吉永清又道:“你们老家在哪儿?”
孙家富道:“我老家在四川,他在湖北。”
“知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孙家富低声道:“我家里只有两亩地,勉强过活。出来这两年,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邓关也低声道:“我家也差不多。听说共军已经打到了湖北,不知道**会不会给我们家分地?”
吉永清又看看墙上的字条,端起酒杯,不言语了。傅时建闷闷地,居然有了一些醉意,拉着吉永清的衣袖道:“你等着瞧,向小姐迟早是我的!”
吉永清见他不能再喝了,便叫两个徒弟扶着他回去了。后来,他听说傅时建还真的请向玉明去跳了舞,厂里一时轰动,一般人可是请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