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外婆一直想要孙子的。”
“唉,这就是我的苦衷。我父亲让我娶这个老婆,是想高攀人家。她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大买办,把女儿嫁到几百里之外的南昌来是有原因的,我们还以为拣了个大便宜。我们哪里知道她年轻时的风流事,到了该生孩子的时候就生不出来了。如果真是门当户对的话,我还可以离掉再娶。可偏偏离不掉。谁叫我们当初贪图人家的家世和嫁妆呢?”卢靖文苦笑着直摇头。
“哦。”吉永清看着舅舅的为难样,不再深问。
卢靖文又叹道:“人生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
正说着,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卢靖文笑了一下,朝门口一指。吉永清看见舅母跨进了门槛,她穿着棉衣棉裤也不嫌臃肿,嘴里还哼着歌。他喊了一声:“舅母。”
舅母愣了一下:“哎呀,是吉老大呀!真是稀客!”
“您去扫盲班了?”
“是啊,新社会要扫除文盲,我也可以做点事了。按**的说法,妇女能顶半边天嘛。”她笑得很灿烂。
吉永清憨憨地笑着。
“你在重庆还好吧?”
“还好,工作刚开始。”
“我以前见过你老婆,长得挺秀气的。有孩子了吧?”
“有一个儿子。”
“真有福气。下次一定要把儿子带来玩。”
卢靖文打断她的话:“给永清弄点吃的吧。”
“好好好。”舅母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厨房。
吉永清回到堂屋,喝了一会儿水,歇了一会儿脚,发了一会儿呆,又道:“我想明天回南丰看一看,十几年没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屋里还没有亮透,窗外有了几声鸟鸣。吉永清赶快起床,带上行囊,走出屋门。院子里。舅舅一身长衫,打着太极拳,行云流水,一派飘逸。他静静地看着,等至收势。他轻声问道:“舅舅,你的拳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卢靖文笑道:“年轻时打的是陈氏太极拳,速度有快慢变化,比较刚猛。现在打杨式太极拳,速度均匀,更优雅、柔和,更便于心静。太极拳的精髓就是心静而形动,是一种动静结合的气功状态。”
“动静结合,也是中庸思想的体现。”吉永清会意道,“可惜我没时间学了,我要去南丰,赶早班车。”
卢靖文笑笑:“一切随缘吧。”
晨风有些凉意,挡不住思乡的心切。汽车跑了半天,进入南丰。贺家村的田头插着两根竹竿,拉着一幅长条白布,上面用墨汁写着一幅标语:“实现耕者有其田”。字虽拙,气如虹。
步入石拱门,踏着石板路,眼见着南丰城街头如旧,偶尔可以看见墙上的子弹眼。穿过石板巷,拐进武庙街,街头就是关公庙,墙角已经塌陷,围墙垮了半截,那三个金色的字都不见了。几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围着一根木柱,手里拿着小刀。吉永清走近一看,树上有一排枪眼,男孩们正用刀抠里面的子弹头。
街上绿树依旧,院墙仍在,只是墙上多了一些鲜红的大标语:坚决镇压**分子!誓死捍卫红色政权!
一堵高墙,一扇大门,门檐上的木雕花饰还在,油漆剥落得更多了。门开着,里面有人走动。他轻轻跨过门槛,看着这个曾经熟悉的小院,儿时的记忆在眼前晃动。四周的墙皮剥落了许多,但地上没了青苔。一个小孩戴着一个硕大的面具,在院子里转圈跑——那是“钟馗”。
“贺老大,你家的腊肉这么早就收了?”一个老太坐在台阶上,纳着鞋底,随便聊着。屋檐下坐着一个老头,头发半白,端着茶杯,正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小孩。他侧脸呵呵笑道:“啊啊。”算是回答。
一个少妇走了过来,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小孩嘻嘻直笑:“小墩子,你爷爷教你的是啥戏?钟馗要跳,不是要跑!”小孩仍然自顾自地在院子里跑着,嘴里念着“咚咚咚”。
吉永清走到老人身边,躬身问道:“老大爷,我想找您要口水喝,行不?”
老人看了他一眼:“你从哪儿来?”
“我是到南昌出差的,路过这儿。”
“好,你等着。”老人起身进了前院的东厢房,很快就端了一碗热水出来。
吉永清接过陶碗,道声谢,吹了吹热气,仔细端详着老人,仿佛可以从他满脸的沟壑上见到当年“钟馗”的影子。他喝了一口水,问道:“老大爷,这个院子住了几家人?”
“住了七家,四十几口人。”
“太挤了吧?”
“不挤。这院子以前是地主的,解放后分给了穷人。对我们这些穷人来讲,已经够好了。”
“以前是哪个地主的?”
“这院子最早是吉家的,可是吉家的当家人不成器,欠了很多赌债、烟债,就被朱乡长夺了去。其实很多赌债都是中了朱发贵的老千,这院子就被抵了债。朱老财把这院子给他的一个小老婆住,解放后被政府没收,分给了我们七户没房的贫农。”
吉永清咬咬牙:“解放前的地主和官府常常是勾结在一起的,实在可恶!”
“可不是嘛,还是人民政府好,新社会好!”贺老大笑呵呵地。
“这朱老财好像有三个儿子?”
“有四个。老大到上海办工厂去了。老二到国民党的军校去了,听说混了个队长,后来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打死了。老三也不学好,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快解放的时候,带了很多金条跑到台湾去了。老四还小,跟他爹在家。”
“这朱老财干嘛不跑?”
“还不是舍不得他的家产嘛!”
“嗨,何苦呢?钱财又带不进棺材。”
“可不是嘛!要不怎么叫财主呢?”
吉永清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贺大爷,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贺老大抬头望着吉永清,面色忧郁:“有过,前几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至今都没有下落,连死活都不知道。你咋知道的?”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儿附近,我看过你跳的傩舞,你演钟馗,你跳得很好。”
“哎呀,傩舞只能让孩子玩玩。真要驱鬼,还得靠**。你说是不是?”他的嗓门还是很大,但是神态不再忧郁,与当年的“钟馗”判若两人。
吉永清点头道:“是是。”
正说着,大门口冒出一个小伙子,扯着嗓门喊:“贺大爷,公判大会要开始了!”
老人一听,忙放下茶杯,站起来就往外面走,边走边喊:“小墩子,告诉你妈我晚点回来吃饭!”
吉永清放下碗,也跟了出去。路上很多人都在往一个方向走,拐出街口,进入文庙街。南丰的文庙比南昌当年的文庙小多了,已十分破败,杂草已没过了门槛,门板都不知道被谁卸去了。墙上有一排标语,还有一些没有遮住的枪眼。旁边就是县上的公办小学。当年母亲在这里教书,吉永清还没有进去过。学校操场上挤满了人,农民、市民、大人、小孩、学生、小贩,都踮着脚往上看。中央高台上挂着一幅白底黑字的横幅:公判大会。
平时吉永清是不大喜欢凑热闹的,可这新社会的新事物太多,都应该了解一下。他跟着贺老大往前挤。
一会儿便听到台上的麦克风响起一声响亮的吼声:“把**分子押上来!”喧闹的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十几个民警押着四个人走上了台。那四个人都被五花大绑,低着头,胸前吊着一块白色的纸板。纸板很大,遮住了前胸,上面用墨汁分别写着:**分子军统特务吉永权、**分子恶霸地主朱发贵、**分子青帮头目蒋醉、**分子三青团骨干……。每个名字上都用红笔画了一个叉。
一个穿军装的人在麦克风前大声念道:“吉永权,男,三十三岁,江西南丰县人,家庭出身地主,本人成分军统特务。捕前系国民党保密局特务,在解放前参与**特务活动,大肆残杀进步人士。解放后继续从事**破坏活动,于1951年2月13日在南丰县人民政府门口制造了爆炸案,造成二人死亡、三人重伤。该犯在逃跑中被人民群众抓获归案。该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条例》,判处**犯吉永权死刑,立即执行!”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围观的群众就在高喊:“杀了他!”“狗特务!”于是台上有人站起来高呼:“打倒军统特务!坚决镇压**分子!”群众的乱喊便停了下来,跟着台上一起高呼口号。上千人一起喊,那阵势把房上的瓦都震动了,吉永清的心脏都有些受不了。
这种同仇敌忾的气势,吉永清还是第一次见到,心脏砰砰直跳。堂兄低着头,脸看不太清楚,只看见蓬乱的头发、发亮的脑门、破烂的衣服,当年的得意潇洒荡然无存。他不顺应大势,还搞破坏,何苦呢?
他想起从前听说过的一件事:有个军统女特务,利用美色引诱一个大汉奸,准备诱杀,结果事败被捕。汉奸们在枪毙她的时候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她无限哀伤地说了一句话:“不要打我的脸,让我死得好看一点。”这句话给吉永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今天的吉永权蓬头垢面,那脸一定很难看,或者他根本不在乎是否难看,他在临死之时会说什么呢?吉永清猜不出来,而堂兄最终一直没有说话。
贺老大喊得很起劲。周围的人个个表情肃穆,面露愤怒。吉永清环顾四周,又看看另外三个人胸前的吊牌,令人惊秫的红叉,心乱如麻……
大会后,四辆载货汽车各押一人,每车上有十来个民警押着。车队在南丰城里转了一圈,引来万人空巷,路人指指点点。然后车队开往郊外。过了好一阵,空中传来清脆的枪声——叭、叭、叭、叭,四响!人强强不过命,命强强不过形势!
返程的轮船是逆水,比顺流要多花很多时间,加上坐汽车的时间,路上需要五天,所以假期就显得很短,吉永清没有再在南丰和南昌停留,赶紧回程。
他靠在嘈杂的船舱角落,吃着干粮,嚼着蜜桔,昏昏欲睡。旁边的乘客大多都在高谈阔论,谈着分了地的兴奋,谈着物价的回稳,谈着庐山的雪、三峡的水、重庆的雾……吉永清毫无聊兴,微闭双眼,用睡觉抵御着孤独,和一丝惶恐……枪声、口号声,哪个声音更大?贺老大、钟馗,哪个更愤怒?太极拳、中庸树,哪个更长久?还有国民党、三青团、青帮,哪个更可怕?
船慢慢地摇,终于摇到了重庆,头有些发晕,腿有些发软。他捶捶有些僵的腿,背上简单的行囊,登上朝天门码头。沿石阶而上,过民族路,进入解放碑街区。这一带是重庆最繁华的街区,一路上人来人往。西面有一座破旧的塔式建筑,四层飞檐,有点像郁孤台,但没有郁孤台大。走过去一看,那是重庆府文庙的魁星楼,当年的文庙早已被日军飞机炸毁,只剩这个残破的楼,废墟上正在施工,几栋规整的楼房已经完成了第一层,看样子是个学校,一派热闹。
旁边有一家书店,门口人头攒动,他走了进去。书店门口最醒目的玻璃柜里和书架上,当年摆放的是《三民主义》、《中国之命运》,现在摆放的是《**选集》第一至第三卷。他请售货员拿过来一本第一卷,随手翻着,第一篇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这时,天空中好像出现一声炸雷,外面响起高音喇叭声:“坚决镇压**分子!”书店里的人纷纷往外走:“开公判大会了!”
吉永清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了一下,赶紧付钱买下这本书,走出书店。解放碑广场传来震天的口号声,几千人一起喊,那声音比高音喇叭还响。初春时节,江风吹来,一丝寒意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