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母子鸿沟
2018-04-14 作者: 灰杜鹃
第三十章 母子鸿沟
1952年7月1日,历史在这里停了一下,看见四川盆地一片沸腾。
一列客车第一次出现在重庆站。3859号蒸汽机车车头正中悬挂着**像,上方镶金色的党徽,最顶部为铁架支撑的“西南铁道”四个大字;机车的排障器上方横写着两排标语,上排为“纪念中国**三十一周年”,下排为“庆祝成渝铁路全线通车典礼”。
熊辉机组已经提前一小时驾单机出发,开往成都压道。
站台上站了一排铁路民警,火车头旁站了上百名中学生,排着队伍,手持鲜花、花环,前面一排是女生,着短袖、裙子,簇拥着一个鼓乐队。后排有人拿着数不清的党旗、国旗,鲜红一片。站在学生队伍两侧的是重庆铁路系统的职工,外侧是上万名重庆市民。菜园坝四周、两路口到菜园坝的斜坡上,早已挤满了人。
有人在人群中散发歌单,吉永清接过一看,是《歌唱成渝路》和《我们要和时间赛跑》。歌词写道:“一唱那成渝路,有话从头说。四十年来说修路,派款又拉夫,刮尽了人民的血汗钱,只见他们盖洋楼。成渝路不是成渝路,是反动政府的摇钱树……四唱那成渝路,通车到成都,四十年希望实现了,鞭炮响连天,城乡交流有保证,工业更要大发展……”
这时,有两个人从他身旁挤了过去,一直挤到前排。一个女的手持话筒,一个男的肩背一个沉重的录音箱,还想往警戒线外挤,被执勤的民警拦住。站台上一个民警来回巡逻,显然是个头儿。他看见了这里的情况,走了过来。那两个人大声对他说:“同志,我们是重庆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我们要采访刘邓首长!”
那个民警看了看他们的证件,说:“首长等一会儿要剪彩,不接受采访!”记者又大声问:“哪位首长能接受采访呢?”民警说:“负责对外宣传的首长是铁道部政治部宣传局的副局长刘虹同志,她在那边,我带你们去。”记者高兴地说:“谢谢你,同志!”
他们走到了站台中部,一个女首长在那里兴奋地和杨局长谈着什么。吉永清看见记者把话筒递到了那个女首长的嘴边。杨局长转身又和那个民警咬起了耳朵。
女首长一边慢慢地往车头方向走过来,一边回答着记者的问题:“成渝铁路正线全长505公里,横贯四川中心地带,是西南地区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的大动脉,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条由自己设计、自己建造、材料零部件全部国产的铁路……”站台上十分喧闹,周围的人们挥舞着自制的彩色小旗,欢呼着,跳跃着,自发地高呼“**万岁!”她必须对着话筒大声地说话。
她穿一件大翻领双排扣的列宁服,端庄干练。她怎么那么熟悉?大方、优雅、从容,她分明是吉永清久未蒙面的母亲!吉永清心脏狂跳,眼睛潮湿。
母亲越走越近,满脸喜悦,眼睛放着光彩:“筑路军民在缺乏机械设备的困难条件下,凭着铁锤、钢钎、炸药、扁担、竹筐等简陋工具,怀着建设新中国的豪情壮志,夜以继日,挖掘土石方,开凿隧道14座,修建大桥28座……”
原来母亲改了名,难怪打听不到她的消息。吉永清垫着脚往前看,看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母亲,那个曾经思念的亲人,他泪流满面,任由咸咸的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他终于喊了出来:“妈妈!”喊声淹没在人们的欢呼声中。
母亲讲完了,开始加快脚步往前走。记者停在那里兴奋地对着话筒大声说:“重庆正在演出话剧《四十年的愿望》。成渝铁路在旧中国修了四十年没有修好,在新中国只用了两年就建成了。四十比二,这两个数字体现了两个时代的迥然不同……”
她就要走过去了,走过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了。吉永清举起双手舞着,任眼泪流着。终于,三十岁的男人终于哭喊起来:“妈妈!妈妈!”多年的压抑喷发而出,多年的苦闷奔腾而来,多年的委屈倾泻而下。
她听见了,她听见了!她停了下来,转过了身,用眼光寻找着。
吉永清眼睛模糊,拼命挤到最前排,拉住了她的手。
刘虹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长子,拍了拍他的臂和肩:“是永清呀!你怎么在这儿?”
吉永清用衣袖擦擦眼泪,结结巴巴地说:“妈,我……我在重庆机务段,当……当技术员。”
“我听说你们那个汽车团全军覆没了。”刘虹并不是很惊讶。
“我调到了上海的兵工厂,后来迁到了西南,快解放的时候投了共。”他有些语无伦次。
“那就好。”刘虹露出笑脸,“在这里还好吗?”
“还好。”他一时不知说什么。
“那就安心工作吧,发挥你的技术专长,建设我们的新中国。”刘虹欣慰地看着这个穿着铁路制服,一脸是水的儿子,看着他傻乎乎地只顾擦汗。他真的回到了人民的怀抱,真好。只是那个“投共”的说法听来不顺耳,看来思想上还有些问题。
她正想着,杨局长出现在她的身后:“刘局长,庆典马上开始了!”
“哦,”刘虹回过头去,“我马上来。”
杨局长用手指了指吉永清:“你认识他?”
“他……他太激动了。”刘虹笑了笑。
杨局长笑道:“他可是我们这里的技术骨干呀!很不错的!”
“哦?是吗?”刘虹心里更加放松了。
“他们车间主任还给我推荐过他。”
刘虹含笑道:“他毕竟是从旧军队过来的,在思想上还需要不断学习提高。”
“对对对!快走吧!”杨局长的嗓门很大,夹杂在人们的欢呼声里。
刘虹跟着杨局长小跑一阵,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锣鼓声和欢呼声停了下来,庆典开始了。主持人宣读了**、周恩来、朱德、刘伯承、**、贺龙等领导的题词、贺信。随后军乐队奏起雄壮的乐曲,一条红绸带横拉在火车前方,中间扎着花球。在人群雷鸣般的掌声中,铁道部部长滕代远笑容满面走了过去,旁边跟着**中央西南局、重庆市、西南铁路工程局有关领导,刘邓首长并没有出现。滕部长于十点整准点来到红绸前,举起剪刀,一刀剪断了红绸。
修筑成渝铁路的英模代表、四川各族人民、民主人士及青年学生代表,作为第一批旅客登上了列车。吉永清紧紧地看着母亲的背影,眼睛跟着母亲的身影移动,看着她上了车。
锣鼓震天,人群的欢呼声达到了沸腾。吉永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天掉不下来。车站值班员举起了绿色信号旗……
“呜——”一声长长的汽笛响起,火车缓缓驶出车站……
车厢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车上的人们东摸西看看,聊个不停。
刘虹比滕部长早几天来到重庆,安排成渝铁路通车的宣传工作。故地重游,悲喜交织。本想到红岩村去看看当年工作的那栋小楼,可时间很紧,只能抽出半天时间去了一趟渣滓洞。踩着嘎嘎响的木楼板,看着一间间低矮狭小的牢房,她心里极度难受。来到赵子安蹲过的牢房,看着门口贴着的他的照片,刘虹的眼泪像连线的珍珠,一串又一串。她深鞠一躬,擦泪而去。师长先行,血染故地,西方的宪政思想、中国的五权宪法都已远去,留下的是舍身取义的凛然正气,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本来她借故去了一趟重庆机务段,想看看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却被局党委宣传部的部长一步不离地跟着,甩都甩不掉。她想看到一个真实的儿子,所以没有把想见儿子的心思说出来。到了段里,又被段长拦着汇报了半天工作,最后仍然没有抽出一个独自支配的时间,只好作罢……今天见到长子是个意外,也是惊喜。她早已从哥哥那里知道了长子的消息,知道了这个倔强的孩子抛弃了他的党国,正在积极地适应新中国,总算安下了心。当年他执意去了国民党的军校,吃了苦头知道回头了,好险!
火车欢快地唱着,她一路喜笑颜开,接待了几个记者。等记者们走了,她靠在座位上休息。她有些发困,头靠在靠背上,眯了一会儿眼。不知道过了多久,过道上出现两个列车员、一个铁路民警,逐个座位地检查窗户,严肃地要求每个乘客关好窗户。后面,杨局长匆匆走了过来,脸色肃穆。刘虹站起来叫住了他:“杨局长,出了什么事?”
杨局长停下脚步,对刘虹轻声道:“这次通车典礼是从重庆、成都两地同时发车,在内江站会车,原计划在内江举行庆祝活动。刚才接到铁路公安局的报告,可能有敌特分子混入内江的欢迎队伍。因此我们临时决定取消内江的庆祝活动,两列车在内江相会时不开车门,所有人都不得上下车,让列车快速通过。你给记者们解释一下。”
刘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说话之间,列车的哐当声突然变成轰鸣声,震天似地响,相互之间已无法说话。乘客们猛然一惊,纷纷朝窗外看,原来列车已经驶上了内江的沱江铁路大桥,即将进站。好险!刘虹心里又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