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当着天子和大将军以及诸多任弘故旧同僚的面,指摘他欲助南乌孙灭北乌孙,是“徇私”。
最大的理由是乌孙太后解忧将碎叶川数百里予瑶光为封地,都护的妻子成了南乌孙的翕侯,他同乌孙的关系便不再简单,任弘如今欲灭乌就屠,或许并不像奏疏上说的那么一心为公。
“秦昭王时,相国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齐取刚、寿,以广其陶邑。如今亦然,臣听闻,西安侯安乐外国,无内顾心,战胜攻取则利归於乌孙与都护之妻,战败则结怨于城郭诸国,而祸归于社稷。”
这确实是朝中文臣担心的事,但却触了武将们的忌讳,毕竟他们也没少被指责“妄开边衅”。
魏相话音刚落,殿下前排便有一位卿士站了出来,与旁人双手作揖不同,他左手受过伤无法动作,只死沉沉地垂着,唯下拜以右手叩地。
“请陛下恕臣死罪!”
却是前几年从西域调入朝中,担任“后将军”,进入中朝的傅介子。
刘询让他免礼:“义阳侯何罪之有?”
傅介子抬头笑道:“咆哮朝堂之罪!陛下、大将军,臣介子,要骂人了!”
他旋即看向魏相,收起了笑:“敢问魏大夫,去岁匈奴单于勒兵十万骑大军压境,而朝廷以旱蝗不能救北庭。西安侯以区区数千轻侠士卒,倚高庙之灵,总百蛮之君,揽城郭之兵御之。而后高昌壁一战,西安侯亲执桴鼓,安平公主将乌孙兵助阵杀敌,遂斩右奥鞬王,归悬北阙。”
“当此之时,魏大夫何在?”
“单于顿兵半载,终究无功而返,遂遭雪灾,匈奴大损内乱。此战斩虽不多,然力挫单于,使大汉扬威天山南北,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匈奴呼揭王见状,乡风驰义,稽来宾,愿守北藩,累世称臣,西域遂安,此西安侯之功也。”
“当此之时,魏大夫又在何处?”
“古人云,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乌孙乃大汉兄弟之邦,如今更为解忧公主临国称制,西域但有所求,莫不应允,一心助汉灭胡。只碍于乌就屠在北,故不能尽力东向。”
“西安侯奏疏中说得明明白白,除此后患,乌孙岁后方能顷国之力,尽五万骑,助汉灭胡,席卷右地,雪燕然之耻!今魏相反诬其徇私,狺狺狂吠,竟说西安侯欲效穰候之私。依臣看,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倒是魏相,欲学范雎,进谗言使秦昭王阻白起灭赵也!”
傅介子可不是单纯的武夫,他当年十余岁便好学书,但有一天却忽弃觚而叹曰:“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
倒是和后来任弘在悬泉置所豪言像极,只不过傅介子是原创,连班超都是照搬此言,而任弘则是赤裸裸的剽窃名言。
不过如今,哥俩倒是提前将“弃觚投笔”的典故凑齐了。
而当年傅介子撂下这句话后,就毫不犹如投入了武夫的事业,只是老底子仍在,引经据典起来也不在话下,他最看不惯读书人不流血不流汗,一张嘴就想否定边将的劳苦。
“将士黄沙雪山之间出百死,入绝域,于塞外枕戈待旦,迎胡虏箭矢如雨,风吹日晒,何来安乐之说?陛下,魏大夫竟以为那是享乐,依臣之见,大可送他去西域试住三载!”
难得上一次朝的苏武也站出来替任弘说话。
“陛下,大将军,《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则专之可也。兵法亦言,将在外,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身在绝域之将,临敌之机稍纵即逝,故少有千里而请战者,义阳侯先前救乌孙便是事后补奏请准。但西安侯不同,事无巨细皆遣使来报,遇上征伐等大事,更是得朝廷允许方才动兵,绝无拥兵自重之意,若是不分皂白揣度,恐怕会伤了西域吏士之心啊。”
傅介子和苏武两位混合双打之下,好像显得魏相是小人了。
他却也不虚,再拜道:“义阳侯与典属国所言极是,西安侯有功,臣亦听闻其与陛下乃微时故交,但朝廷自有制度,绝不可因此放纵!”
“将军出征,封疆之吏,常使妻子家眷在国中为质,然西安侯夫人借省亲之故,三年不还。”
“身为人臣不可外交,昔日庄助纳淮南王之礼而诛,李广受梁孝王之印而见斥,内诸侯尚且如此,何况乌孙还是戎狄外邦。”
魏相继续面陈:“更何况,军旅之后,必有凶年,如今内郡刚刚才从地震中缓过来,边郡则仍有旱蝗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莱之实,常恐不能自存,难以动兵。”
“出兵虽胜,犹有后忧,恐灾害之变因此以生,上天以星辰孛于西方,便是对此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