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有些不好意思,脸上荡漾着浅浅的笑意。宏照直觉这女人不是玉堂的表妹。
随着玉堂进了屋,里面陈设简单,收拾得格外干净。桌子是桌子,板凳是板凳,一尘不染。墙上几幅旧年画不缺边不缺角,李铁梅手举红灯目视前方,杨子荣腰插手枪在林海雪原中歌唱,还有阿庆嫂依靠着茶馆智斗汉奸胡传魁。宏照不喜欢样板戏,只要一听到样板戏就有些心惊肉跳,这可能成为了他一种记忆的创伤,让他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伙伴,那个瘦瘦小小的顾彪,想起了白镇召开的万人大会。
那时,白镇的主要街道上全坐满了人,来自各村的贫下中农也被召集到这里,一起观看批斗反革命分子、右派和坏分子。
顾彪的爸爸经常在样板戏的背景音乐中被押上主席台,宏照和顾彪像两只小兔子蜷缩在台下,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台去扇别人的嘴巴,被扇的人当中就有顾彪的爸爸……文攻武卫如同凶神恶煞一般,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还算文明客气,不打人不骂人,只管演戏。
当时周家集排演得最好的要数《收租院》。《收租院》展示地主收租的全过程,集中再现了封建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和压迫,这个剧情激发了人们的怒火,所有人都可以在阶级斗争的名义下,肆无忌惮地虐待、屠杀、侮辱地主分子。戏演得越好,那些曾经的地主老财的罪过就越深重。顾彪的爸爸是个改造中的作家,他从省城下放到白集官河村就是因为他说过好多不适时宜的话,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质疑了《收租院》内容的真实性。
玉堂在板凳上坐了下来,盯着宏照的眼睛说:“想什么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宏照放下手中的黄书包,如实说道:“看到这画,想起了过去的好多事。”
这时,女人过来了,在围裙上擦擦手,给他们各注上小半碗水。垂首低眉要进灶间时,轻声说:“我给你们做晚饭去……”
玉堂叫住了她,语气从未有过如此温和:“秀,地震怕不怕?”
叫秀的女人半侧了身子,讷讷地说:“有什么好怕的?该来的事躲也躲不了……”宏照在一边看得呆了,秀的话语和轻微的转身使她小小的碎花裙裾增加了半分若即若离的飘逸感,让宏照一下子耽迷于戏曲里侯门闺秀的怀想之中……
第二天,东方现出鱼肚白,两人吃完秀煮的鸡蛋面,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踏上征程。
秀眼中有些落寞,玉堂也欲言又止。宏照明白自己是个多余者,妨碍了人家两个人的好事,但这种情况下又有什么办法?他想回避,可是能回避到哪儿去呢?
这个女人是神秘的。大而清亮的眼睛,白晰而细腻的皮肤,略显丰盈的身材。粗布衣裳,干干净净,一股子女人香。昨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宏照什么话也没问,玉堂什么话也没说。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终因疲倦而酣然入睡。宏照模糊地记得玉堂最后说的一句话,你将来肯定是个人物。
一路上空气清爽,远处的旷野之上已经隐约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农人。
玉堂不让宏照踏车,双脚一上一下,车轮子飞转。宏照扯起了秀,玉堂恩恩啊啊,似乎情绪不高。
宏照有些发笑,觉得该问不问是对朋友极大的不尊重,便蓦然冒出一句:“你们是相好的吧?”
玉堂车速慢了下来,说:“其实她是我们白镇人,嫁到了盐湖,我们是初中时的同学。我家里面穷,没人瞧得起……”
“她家中怎么没有人?”宏照急着一定要揭去这个女人的面纱。
“她丈夫也是个民办老师,还是校办厂的采购员。结婚后一个月到南方出差,从大轮船上岸时把皮包掉进了长江,他居然稀里糊涂地跳了下去,一下去就没有浮上来。其实皮包里只有二百多块钱的公款。”
宏照觉得采购员为这点钱丢了性命真是不值,要是换了他就是被开除也不能为这二百块钱跳进长江。
“他丈夫被定为烈士,秀被安排到学校做校工,在油印室上班,一个月十八块钱。好在没有孩子,这几年真是苦了她了。”玉堂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与悲哀。
一路上的颠簸中,他的头脑中不断浮现出秀的那个华美而凄楚的转身,不免为她的命运而哀叹。
约摸半个小时的工夫就到了昭阳的西郊,宏照看到了一幢六七层的高楼耸立在远处县城的中央,他仰起头就看到了楼顶看到了蓝天,蓝天里有一面巨大的时钟,时针和分钟一下一上呈180°,好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标牌,似乎告诉它脚下熙攘人流中两个年轻的乡下青年,这里已鲜有泥土气息,不再是农村的广阔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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