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白镇那么多年,最感兴趣的是轮船站,只要有朋友来都要带他们来看看。还有就是老街。老街是我爷爷肖达全成长和战斗的地方,他大半生在这里走家串户,穿梭于大街小巷和宅院,提到他老街上没一个人不知道。
现在老街的房子还保留着原貌,一律老式的带一层楼的木板铺面,在楼上走动楼板便咯吱咯吱地响。楼下做生意,楼上住人晒衣服,从小儿的尿布到女人的胸罩,从打补丁的短裤到印着水仙花的床单,像各式旗帜在市镇的喧闹和尘土中迎风招展。白镇生活在这里很满足,满足的生活便没有痛苦。即使日本人和国军驻扎白镇的时候,他们表面上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安和反抗。后来日本人往白镇投了三颗炸弹,炸毁了白镇足以自豪的大士禅林,以及赵氏家族的豪宅赵大房,他们才开始真正觉醒,肖达全是醒得最早的人。王达人和皮一帆帮他贴过传单,皮一帆跟随过他在芦苇荡里打过游击后来做了逃兵。目前两个人都健在。谈到这三个人,白镇人感叹就多了,说得文化一点就是“无为而治”的意思,打江山容易,守江山共富贵却难,这是世代的箴言。
我在想着过去,他们三个人已经跑到前面的电线杆跟前去了,水泥电线杆子齐着眼睛的地方,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有两个广告比较醒目,一是“专治狐臭”,二是“专治不育”。在专治不育后面还强调:“专治勃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多,多而不活,活而不育。”我很奇怪平时没有注意到这个古镇景致,更奇怪这样一个崭新时代还有这么古旧的玩意。
我只知道这些良医往往隐藏在轮船站附近的小旅店里,他们会租个单间,把室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没客人上门就赤膊在铺上仰面躺下,叉开两脚,脚边一只大茶壶;有客人来,他们煞有介事地穿上白大褂,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做模作样,把无说成有,把死说成活。一到晚上他们会聚在一起喝酒玩牌,吆三喝四,全然没有名医的样子。头顶上的电灯泡也不亮,昏昏黄黄,灯泡四周密密麻麻的斑点,不是栖息的蚊子,就是苍蝇产的卵籽。
磊磊看着“专治不育”,大声念起来。习梅是南方人,无论如何听不懂这种直露的广告词,顺顺脸上有些难堪,但又不好制止。
我一拽磊磊的膀子说,还有一个好地方没去,现在去还有好东西吃。
我往回走,经过白镇中学时就看到了还校长,他一看到朱家两个公子,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极其恭敬地弯腰和他们握手,并说要安排晚饭。
磊磊心不在焉,眼睛还在小广告上。顺顺的表现很有礼节:“感谢还校长的盛情,刚刚接到我爸爸的电话,要我们下午一定要赶回昭阳,很不好意思,以后有机会到昭阳我一定请你喝酒。”
还校长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连表示感谢,其作态根本不像一校之长。
顺顺一直看着还校长背影远去才掉过头来:“走吧,我们到虹桥逛一逛。”
磊磊问:“刚才那个人是谁?还校长?我怎么没见过。”
顺顺低声说:“不相干的人。”
我破口而笑,磊磊盯着我看,我只好坦白:“兄弟你说得很对,你做得也很对。你是个官才!”
磊磊笑道:“是啊,顺顺真是老到,和我这个当兵的哥哥不一样。”
顺顺假装生气地对习梅说:“嫂子,他们两个人欺负我,你也不帮帮我!”
虹桥的桥头有块新镶嵌的石板,两行竖排的字,用红漆描在笔划的刻道里:虹桥,始建于贞观初年。磊磊说这应该是古镇开始旅游业的信号,顺顺侧过脸对着他说:“大哥真是处处离不开经济啊。”
虹桥巷口摆着两道小吃摊子。你可以在左边吃一碗凉粉,洁白如玉的粉条上面浇着一层红辣椒、大头菜丁子,和几根虾米。你也可以在右边要两个油端子,面糊摊在铁制带把的模子里,再盛上一点萝卜丝,放在滚热的油锅炸,炸到微黄泛香。还有小汤圆和酒酿,想吃什么有什么。
磊磊和习梅在小板凳上坐下来,开始有滋有味地品尝古镇小吃。我和顺顺不大好意思坐,毕竟镇上人的都认识我们。我们便立在一边闲谈,一边谈一边听着吃主和小贩们的搭讪,他们都是白镇的熟人。
我对顺顺说:“是的,在这里,你会捡回失去的记忆。”